麦穗儿黄时杏子熟
2023-06-16 08:59:07 阅读数:1873

◇李 灿

麦子成熟的时候走出城市,走向村庄。田野上方的天空不管湛蓝还是阴雨,绿树的枝条不管有风还是无风,脚踩大地,随意站立,天地间自有一番跟其他时节完全不同的辽阔、清新和舒畅。这种感觉来自于村庄、沟渠、弯曲的村路和平坦宽阔的麦地。麦地里的麦子,全都成熟了。无论在太平盛世还是饥荒年月,麦子成熟的时节,都能给人带来希望、满足和喜悦的情感。有了这种情感,看什么都舒服,见什么都满意。

粗壮的秸秆举着沉甸甸的麦穗儿。指向天空的麦芒跟成熟的麦穗儿一起偏向顺风的一边。一束束麦穗儿组成了麦田,一块块麦田又组成小麦的海洋。成熟的麦田远看像金色的海面,近看,则是一块块带着令人舒适的细绒的毯子。从前读书,读到“金色的麦浪”,我便信以为真,直到真正走进成熟的麦田,我发现“金色的麦浪”是一个充满诗意的伪命题:麦子到了成熟季节,秸秆变硬,麦叶变黄,失去了在风中翻滚的柔和,即使遭遇大风,也无法翻腾起风行水上的波浪。“麦浪”这个词的生命,只存在于小麦从麦苗到麦穗成熟之前的那段青绿时光。

成熟的麦子是稳重的,是不会眉飞色舞的。一粒粒饱满的麦穗在田间等待收割机前来收割,兑现一粒粮食对土地的承诺。

与田野上麦穗儿前脚接后脚成熟的,是陆续上市的杏子。在没有看到杏树之前,我一直以为酸甜可口的杏子长在水果超市的盘子里。在我爸爸一位朋友的院子里,我第一次看见杏树。站在杏树底下仰望,一粒粒泛黄的杏子在阳光底下闪着明黄色的光芒,像一枚枚半透明的玛瑙。一枚枚黄色多汁的果子中间,夹杂着几枚泛着果肉红的果子,在瘦薄的绿叶间,格外醒目。杏子压弯了枝头,满院甜甜酸酸的清香气味,好闻极了。

这个季节,布谷鸟和鹧鸪鸣叫得特别欢,在麦地里,在树枝上,在草丛中,在不知名的角落里。浓密的绿荫里还有云雀和喜鹊在训练它们蹒跚的孩子。还有一种蚕豆大小的鸟儿,从眼前飞过,如果没有鸣叫声,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一旦鸣叫起来,却又是那样清脆悦耳,仿佛从天空中骤然落下了两个清新的音符,带着雨水的湿润,钻进人的耳朵。

那个院子里种的果树,一年至少有三个季节能看见果子。主人种果树不为满足口腹之欲,而是为了给天空中的鸟儿提供口粮。杏子也是鸟儿的食物。也许正是因为他的这份闲情逸致,院子里鸟儿的鸣叫,总像喉咙里含着一块玉或者包着半口清水,听上去那么温润,那么自由。每一声鸟儿的鸣叫,都像穿着礼服双手插在裤袋里的绅士,从容不迫,闲适自足。

熟透的杏子纷纷落到地上,深棕色的杏核无人捡拾,经年之后,说不定会长出一棵杏树来。11岁那年,我跟爸爸一起去采访一位近80岁的顾姓老爷爷,他送我四枚用杏核雕刻的手工艺品,小船、小篮子、小茶瓮和小窗户,至今还放在我家的笔筒里。

吃杏子没有什么技巧,也不需要什么技术,捏住一头,往嘴巴里一挤,舌头囫囵几下,吐出杏核。“桃养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意思是桃子吃多了,不会遇上麻烦,杏子和李子吃多了会伤身体。其实任何食物,包括日常的米面,吃多了都伤人。

《世说新语》记载,曹操行军,道上缺水,士兵口渴困乏,曹操对士兵们说:“前面有片梅林,梅子又酸又甜。”士兵们听了大喜,舌下生津。这就是“望梅止渴”。书上说,这个故事表现曹操的聪明机智。我读了这个故事,觉得要实现“望梅止渴”的条件非常苛刻,完成难度非常高。第一,季节要合适,必须恰逢梅子成熟季节,否则只有花、只有叶,或者只有光秃秃的枝干,都起不到激励士兵的作用。第二,梅子的故乡在南方,大抵在梅雨覆盖的地带,而杏子在中国范围到处都有,张骞通西域的时候传到国外。曹操的活动范围主要在北方,相较于梅子,杏子也许更常见。将曹操的“梅”换成“杏”未尝不可。不过,中国汉语讲究音乐之美,不信比较一下“望梅止渴”和“望杏止渴”,前一个读起来音韵和谐;后一个,两个仄声字打头放在一起,拗口缠舌。第三,史上的曹操当属政治家,即便是《三国演义》中被一贬再贬的曹操,也不会轻易编造谎言。靠谎言成事,是政客惯用的伎俩,对付过眼前而不管将来,支撑过今天却不顾明天;而政治家,他的任务之一,就在于消灭一个个谎言或者证实对手在撒谎,让民众遇见真实、看到真实、获得真实。

我至今分不清杏子和梅子,看上去都差不多,成熟时间也难分先后。据说是两样不同的水果,但都酸酸甜甜,都能生津止渴,清热润肺。如果没有亲眼目睹一棵结满杏子的杏树,生活中稀里糊涂地把杏子和梅子混为一谈,吃着杏子说是梅,吃着梅子说是杏,也算不得什么过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