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饭碗
2023-02-10 09:21:40 阅读数:5127

宋一枫

有些美好,时隔很多年,还会记忆犹新。譬如“行饭碗”。行饭碗的“行”读作Hang。

行饭碗在沙地农村司空见惯,是乡情的一种,可以说是埭上的一道风景。上世纪80年代后出生的孩子们,应该没有什么记忆,或者不知道什么意思。而在此之前,生活在沙地农村的人们,很多人家都有行饭碗的喜好。

张家的媳妇,端着一大碗正由西向东朝李家宅上走来,而李家的娘子恰好也捧着大碗由西向东走着,遇在路中间,相视一笑,抿嘴擦肩而过,所有的话语,都在碗里装着,行到张家李家,把话倒一桌,酸甜苦辣,麻香涩咸。

行饭碗行的是一种亲和,是一种情缘,是左邻右舍的往来,家长里短的和谐。谁家和谁家好,看看行到哪家就知道。简单又直接的快乐,享受在中午或晚上一顿饭的工夫里。

我们生活的地方,叫5大队,后来被称为海界村2组,典型的人多地少的村庄。整个生产队加上仓库场,总共90来亩地,大小29户人家,人口117人,14岁以上的劳力及半劳力76人,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集中居住在泥路两侧的埭上。除了一家在大队做老师的,还有一家的男主在外地吃公家饭以外,其余的都是普通人家,均是老祖宗搬迁来的,低矮的芦芭门房建筑。不用出门,就能从芭缝里看到屋外行人的活动,说话聊天、嬉笑怒骂。南宅姼姼纺纱,北宅大丫头绣袜底,搓棕绳的东邻老伯口中念念有词,箍桶的木匠二郎出门走街串埭,所有的形声动作都被装进了一只行走的饭碗里。

改革开放前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农村实行大集体生产。队长每天都要安排生产日程,天刚蒙蒙亮,他捧着一大碗玉米粞饭,手上抓着竹筷,胸前的钢质口哨左右晃荡。从村东头的施家开始走到村西头的朱家结束,挨家挨户,安排一天的农事,走到哪家就在哪家的桌旁说话,话语不多,三两句说清。若正逢谁家用膳,不用客气,夹起一两片菜叶或半截咸瓜。农事安排妥当,一大碗饭也吃完,连碗底也舔个精光,碗边如出包浆。

队长拿起胸前的哨子放到嘴边,准备吹响一天劳作的哨声。玉米糊糊的残留把哨子的出气孔堵住了,怎么也吹不出声来,脸憋得通红,脖颈青筋暴涨。哨子不响,只好高声大喊——上工了!上工了!

改革开放之后,农村的面貌焕然一新。泥路变水泥路贯穿东西,笔直一线,坐落路旁的楼房比邻,坚实的墙体挡住了各家的笑话。行饭碗的事情少了,生活条件变好,菜肴变得丰盛,昔日的叔伯姑婶变成爷爷奶奶,没变的是村上的亲情依然浓郁,邻里之间还会行着饭碗走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曾经的喜怒哀乐,无拘无束把筷子伸到隔壁的碗里,多吃点,别客气,隔着篱笆也要举杯呼饮。

放了寒暑假,舅舅接我到外婆家玩上几天。外婆家在老圩,半只埭姓李,半只埭姓茅,李家茅家几乎都有亲戚关系,错综复杂。那里行饭碗的风气更盛。在那样的村落,一到饭点,行饭碗的男男女女,走过来,跑过去,开着玩笑,分享着饭食。外公是杀猪的,时常带些下水回来,所以来外婆家行饭碗的人比较多,吃上一点肉沫星子,干涩的嘴唇有了润泽,半天不曾擦。外婆不识字,连钱的大小都搞不清,但是人缘极好,人称茅家大阿姐。行饭碗的人,看到我在外婆家,都欢喜得不行。外婆说,我小时候就在那里出生的,一手端着饭碗,一手抱着我,走东家串西家,人家有好吃的,都往我嘴里塞一点,我是靠着行饭碗吃遍全村饭长大的。

每个生产队都有一个仓库场,谷物收获时节,仓库用来存放粮食及棉花,而仓库场则是堆放麦秸和玉米秆的地方,平时一般都闲着。仓库场是被黄泥抹得平整如砥的地面,是农人出工点卯的场所,更是农村中最热闹的地方。除了风雨之夜,春末开始到夏天至初秋傍晚,几乎全村的男女,都行着饭碗来仓库场上聚集,辛苦了一天的农人被仓库场上的晚风一吹,不管多少辛劳,通通烟消云散。碗捧在手里,眼睛却瞟着人家的碗里。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吃的,大家都差不多,无非是各自家庭自制的咸瓜盐荠,筷子伸到他人的碗里,品味别人家的酸甜苦辣,去交换别人家的美好。

曾经117人的5大队2小队,现在剩下不到17人,仓库及仓库场也被拆除了,种上了青青绿绿的庄稼。很多的人,端起饭碗走在大河上下大江南北,去寻找更加美好的生活。在那座高楼林立的都市窗口,眺望家乡,眺望那群渐行渐远的行饭碗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