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火油郎
2022-09-09 10:39:42 阅读数:890

江徐

那天黄昏,从启东保利大剧院看完音乐剧出来,经过一段沿河小路,岸边蒹葭轻轻摇曳。在城市建设中,此处保留的自然原生态景观与不远处灯火辉煌的现代化建筑相映成趣。慢慢走着,晚风吹拂,竟在芦苇丛中瞧见几粒闪着绿光的小东西,是萤火虫,久违的萤火虫!这不期而至的遇见,让脑海中与之有关的记忆不断涌现。

记得小时候,嬢嬢还没有出嫁,村里办了一爿娃娃厂,她去那里领了活儿回来做,五颜六色的布娃娃偶尔也能“扣留”一两只下来。记得有一次做小熊,每只小熊体内塞一小包薰衣草。剩下来许多薰衣草,放在衣橱里,芬芳多时。奶奶后来感叹,说嬢嬢的嫁妆都是靠她自己做娃娃做出来的。那个年月,日子一天天是贫乏的,也是寂静的。

夏夜,在门口吃完饭,天色渐黑,萤火虫就出来了。那时候萤火虫真多呢,嬢嬢取来一只空瓶,举起来晃几晃,就把萤火虫引了过来。真是奇怪,没有诱饵,也没有法术,这些一闪一闪的小精灵却会乖乖地,一会儿飞进去一只,一会儿又飞进去一只。哦,对了,我们这里不叫萤火虫,而是给它取了个可爱的名字:火油郎。

萤火虫是虫,火油郎却是人格化的虫子。“火油郎”三个字,用通东话从唇舌尖滚过,婉转流离,好像说的是附近人家斜背着布书包的小男孩。蚂蚱叫织布娘娘,金龟子叫新娘子,最常见的白色蝴蝶叫梁山伯,壁虎叫壁虎子,蝌蚪叫蛤蟆秧。就连没有生命的雨,在农人眼里也带着灵性,有时雨下一整天,中午停下来,他们就说,雨和人一样,要歇一歇。

火油郎闪现的夏夜,大人是不允许小孩独自走近河边的,如果听见河里“噗通”一声,就说那是落水鬼。他们这样说的时候并没有惊骇之意,仿佛那只是一种生活在阴暗处的小动物,人不犯它,它不犯人。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银烛、画屏、轻罗小扇,仿佛只是须臾之间,这些生活元素已成为千年前中产阶级家庭的情调。而如今,孩童戏捉萤火虫、大人坐看牛郎织女,对普通百姓来说,也遗失成一桩熟悉又陌生的夏夜趣事。

夏夜乘凉时,躺在桌面,二郎腿一翘,遥对满天繁星。梭子星,扁担星,扁担头上七颗星。有一次,外婆告诉我,只要将这句口诀一口气连着说二十遍,就会变聪明。于是当大人们聚在门口闲聊、乘凉、用蒲扇拍赶蚊虫时,我就一个人默默努力着,一遍又一遍锲而不舍地尝试着,想要将“梭子星,扁担星,扁担头上七颗星”一口气连着说上二十遍。结果到底成功还是失败了,根据本人目前的状态来看,那个夏天的尝试应该是失败的。

前阵子读胡兰成的《今生今世》,他在回忆童年岁月的章节中写到,浙江嵊县,也就是他的故乡,有儿歌唱道:“萤火虫,夜夜红,绩佳婆婆糊灯笼,公公挑菜卖胡葱,新妇抽牌捉牙虫。”绩佳婆婆即织布娘娘。不过在我记忆中,萤火虫有时是红的,有时又是绿莹莹的。他们那里也有让小孩变聪明的口诀,难度要低于南通通东地区,只需念七遍:“七簇扁担稻桶芯,念得七遍变聪明。”不知道他当年试过没有。

禅师的空船,能够载回明月光。凡人的空瓶,可以盛放旧时光。那些旧时光未必让人感到舒心,怀念的只是从前的风味与风情。依然记得那天,嬢嬢给我引来一瓶子火油郎,睡觉时放两三只在蚊帐中,看它们闪闪烁烁,发出淡绿色的微光,渐渐入梦……醒来发现,火油郎已经不发光,以为它们已死去,为此心生怅然。

火油郎行踪渐隐,逗引火油郎的人渐渐老去,将火油郎藏进蚊帐的人也渐渐长大,早已远离了童稚年代。很多个夏天已经过去,还有很多个夏天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