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燕能

常熟有虞山，有尚湖，有古城。尚湖流传着商末姜尚避纣垂钓于此的传说。古城有“七溪流水皆通海，十里青山半入城”的美景。虞山是山，也是国家级森林公园，那满眼青绿的山水，是大自然赐给俗世浮沉之人最好的礼物。

漫步在虞山的健身步道上，眼前不时有落叶飘飞，那打着旋儿的姿态，酷似一群彩蝶在翩然起舞。而那石缝里的细密青苔，被前人的脚步无数次踩过，又无数次沦陷寂寞，在光阴里兀自发嫩。

道旁林木葱茏，参差错落，浓浓绿意汩汩而来。那棵高大的茶树，一枝独秀于一片低矮茂密的树林，如宝塔般高高耸立。那三片青绿鲜嫩的新叶，在遒劲的老树干上，硬生生顶出了一派生机。那棵麻栎树，被缠绕的青藤浑身紧裹着，整个似一棵广场上的装饰树。同是广玉兰家族成员，双株并立的两树，叶片硕大，油绿苍翠；而独支门面的那棵，却是枝叶全无，周身不披，恍若光棍老汉，身处北方深冬，可怜无遮。健身步道边沿的那棵老树，正对路口方向约离地一米多高的位置，有一块已经结痂的硕大创疤。那上面一定曾经长有一枝粗大的枝丫，那簇横斜的枝条，一定曾经遮碍了人们欣赏森林的视线。这个巨大的创疤横截面，折射出了人类和树的某种微妙关系。

此时，那静寂幽深的山道上，正有一个活泼泼的小女孩儿，向上坡蹦蹦跳跳而来……

进入虞山，映入眼帘的，漫山遍野都是绿色的茶树。看到的树，都是不知名儿的。见到的茶，也都是未曾品尝过的。

认真细读茶树标牌，我认识了叶片尖圆的山茶树，矮矮墩墩的绿茶树，碎叶密匝的毫峰茶树，以及闻名遐迩的碧螺春茶树。让人意料不到的是，我一向认为是茶中雅品的碧螺春，竟还有个“吓煞人香”的俗名。民间流传始于明代的碧螺春，直至清代康熙年间，才真正获此美名。据说当年康熙爷偶然品尝了“纯绿如碧、翻卷似螺”的茶叶，口感很是醇美，当即欣然赐名“碧螺春”。从此，有“一嫩三鲜”特质的碧螺春，就荣升为进贡饮品，年年入朝。其在民间的身价，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了。看来茶客们甄别其真假的本事，也得随之提升了。再次环顾四周，我发现虞山地区都是茶树和杂树间种。据茶农介绍，这是利用密密层层的杂树树冠遮阴，以此提升茶树品质。

说到树，往常辨识树种，除了整体感知外，我只凭叶片形状。这次细细观察才发现，除绿叶外，树皮也是区别树种的好帮手。多年生的马尾松的树皮，极似陈年木制家具上的廉价油漆，斑驳起壳，松脆欲裂，叫人不敢随意触碰。麻栎树的皮相，颜色深褐，纹理大气，密实紧致，恰如花岗岩一般，稳健深沉，伸掌拍打，啪啪有声。马褂木相对来说，颜面白皙，手感光滑，好似万千树种之中的青年后生，显得清俊有活力，让人眼目流辉，心生遐想。

一路迤逦而来，进入拂水晴岩，这个景点也是绿意弥漫。不说周围成片成片的各色树木，单说悬挂瀑布的小小山崖壁上，和清亮的泉水倒影中，那幽暗的绿、潮湿的绿、肆意发挥的绿、星罗棋布的绿……绿得浅浅深深，绿得层层叠叠。在一团绿意簇拥之下，游人立于河滩泉石之上，看那丁字形桥下，两崖中豁，陡峭深谷由此形成。据说，此地雨后涧水，会泻成悬瀑。若遇东风，水倒卷而起，如万斛珍珠，凌空飘洒。即使晴日，行至桥上，也有细雨扑面之感，故得此名。此刻山泉潺潺，鸟鸣声声，林风拂面，凉意沁人肌骨。我脚踩泉中圆石，尽情嬉水，那石忽然滚动，脚底一滑，我差点跌入湍急水流，那惊慌狼狈的样子，引来游客笑声阵阵。

林海中，幽泉边，我因贪恋清新空气，忘情吐纳，几度迷失方向，幸得路人指点。迷途未远，已觉今是而昨非。在大自然温柔的怀抱里，我真愿迷途不返。

虞山竹林，满山满坡。青青翠竹，高耸入云。

竹间小道，青苔湿布，蜿蜒幽深。枯黄竹叶铺地，数座山民墓茔，赫然在侧。步行其间，我心神宁静，周身放松。幼时听闻，静处竹林，即便白昼，星隐天际，闪烁可窥。可惜今日，天阴欲雨，我无从考证。古人所言，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可是如今的都市人，早已没有了居竹的选择，小小书房里那一盆秀气柔弱的文竹，哪里满足得了现代人日益贪婪的眼睛？于是，坐道旁接福亭，跨溪边飞天桥，徜徉竹海深处。一时间，感觉五脏六腑全清，红尘俗事偕忘。

一路攀爬，有汗布身，终于登顶。在呼呼的山风中，我望见了藏海寺。

抬首仰望，剑门裂缝顶端，有三怪石，如舟，如几，如斛，将坠未坠，惊险异常。剑门登顶之后，可俯瞰山麓尚湖潋滟水波。波光粼粼的银色湖面上，点缀了几个简笔画似的船儿，被四周如同睫毛的绿色树木围成一圈，真是一幅天然美卷。其旁有一高崖，中间断开，相传当年吴王夫差在此试剑，将巨崖一剑劈开，故称“剑门”。当年的武侠传说之境，如今早已变身为佛门清净之地。那半掩的寺庙朱门，那寂默的参禅僧人，那遍布的树身青苔，那满地的桂花落蕊，那滚落一院的细细浓香，无一不在诉说，人世的繁华与热闹，终将归为孤独与宁静。

从虞山西麓下去时 ，在绿树掩映的宝岩湾，偶遇唐洪培墓。

抚读碑文，得知唐公墓所在地其实是一个唐氏家族墓群，唐氏家族是晚清工商界四大家族之一。唐公一生勤奋，又乐善好施，生前凭借其过人的智慧，在民族工商业界叱咤风云，盛极一时，最终成为中国轻纺工业赫赫有名的奠基人。大家熟知的前任香港财政司司长唐英年，也是其家族成员，可见其家业地位之显赫。再看眼前薄凉的空气中，这位晚清实业家的墓地上，青苔绣壁，枯叶缀阶，秋意萧索，光阴碎裂。看来无论生前何等辉煌，身后结局都难免凄凉。晋代羊祜碑上之泪，宋代东坡月下之叹，史长生短，千古同感。的确如此，广袤天地间，匆匆过客中，又有几人能与草木同生，而不与草木同腐呢？

曾经妄想，在飞过的天空，留下痕迹。虞山一游，忽觉一抹绿色，已悄然潜入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