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隆沙的芦苇
2022-08-26 09:27:16 阅读数:1314

田耀东

小满三朝枷头响。这句麦熟的农谚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曾经也失信过一次。

小满是忙得脱头赤脚的季节,元麦、油菜、蚕豆,都依次成熟。抢收、脱粒、交公粮、刨麦桩、培管棉花,忙得不亦乐乎……

那年我们十几岁,嘴上刚长茂密的绒毛,晒得黑不溜秋,头上扣着发黑的关草帽,天天在广阔天地战天斗地。

那是充满希望的季节,卖掉元麦、蚕豆,交完公粮,马上就要小熟分配。

春天借的钱粮可以归还,也可以去供销社买布添件夏衣。虽然人瘦一圈、脱两层皮,心里都是乐滋滋的。

东南风来得迟,麦子青着,农忙迟迟没有开始,等着盼着,心里失落了。

队里沈伯的儿子在江心的永隆沙做合同工,说小岛上的棉花被芦苇遮蔽了,急招铲芦青的临时工,天天发工资、包住宿,不要大小队盖红章证明身份,只要是个人就能去。有这等的好事,大家都很踊跃。

五月廿六,我和发小起了个大早,骑着一辆老旧的自行车到三和港摆渡码头等候过江。

售票处几十人排着长队,都是过江铲芦青的农民。我们买到下午的票,到永隆沙已经红日西沉了。

汽船靠在江心光秃秃的土岸边,没有售票处和码头,岸边是茂密的芦苇,裸露着倔强的根茎。江水里漂着的芦根,又长又白又嫩,每人都捡了吃,汁水饱满,清凉甘甜,饱腹止渴。

到岸就有队长来迎接,不问男女,不讲年纪,点点人头,背着被子蚊帐,像一群啃着芦根的羊,跟在虞燕兵队长的后头,向场部的宿舍浩浩荡荡走去。

宿舍是黑黝黝的芦苇房,一人多高,芦芭墙、芦芭门窗,芦芭屋顶上铺着稻草和麦秸。窗子编成一个方洞,没有遮挡,通风透光。芦芭门用铅丝拴在毛竹上,可以开关,又可遮蔽风雨。

一间芦舍八张床,床铺是双层芦苇编成的,搁在毛竹的凳子上。为防止中间弯下去,芦铺就垫三张毛竹凳。竹凳是小毛竹装上四只脚,乡下称为“马马凳”,打桁晒棉花,都很轻巧耐压。

大梁、立柱、人字梁,全是毛竹搭成的。黑泥地面潮湿滑溜,铺着绿油油的青苔地毯。床底下的芦苇比田间密实,蓬蓬勃勃、细长嫩绿,实在顶不上去了,方才柔顺地低头弯腰,从芦苇铺的边沿探出嫩绿的小叶。

芦舍角落里、芦芭墙缝里,芦苇争着向上冒尖,大约是缺光少露的原因,像早年私塾里的先生,不很茁壮,但文静柔弱,斯斯文文。

螃蜞在芦芭缝里打洞,并不躲着人,性格外向活泼,眨巴着灵活的眼睛,忙碌地从床底下钻进钻出。青螃蜞和红螃蜞最多,但味道不好,谁都不理睬它们,只有黄螃蜞才捉起来,放到饭盒里撒上盐,嚼吃咯嘣爽脆,是下饭的“铁榔头”。

因为走得匆忙,两人合带了一套铺盖,挤在一张床上。场部为了节省煤油,两间芦芭房的中间开个方孔,挂一盏用“油老鼠”限火苗的方型玻璃灯。灯光朦胧,对面看不清人。发小说他视力两点五,也只能凑到月亮底下去写日记。

棉田在永隆沙南岸的北侧。土岸一人多高,长着茂密的刺槐和榆树。刺槐两人多高,开着蝴蝶般的白色小花,江风吹来,香气袭人。

岸南是芦苇和江草的长江滩地。对岸是云遮雾罩、烟云朦胧的崇明岛。江水如练,奔流东去,昼夜不息。

棉田里的芦苇半人高,棉苗像大树下的小草,远远看去,只见芦苇不见棉苗。

棉田南北三百米。开始是弯腰蹲着铲芦青的,后来就跪着爬着铲了。膝盖磨破了,手心铲出了血泡,因为是分好埭头的,谁也不能偷懒,只好硬着头皮上。

发小第一个出工就崴了脚脖,后来就一直跛着走路。铲时跪着、伏着、爬着向前。

早晨四点半,人在梦游中,倪队长的“铁叫叫”一吹,乌黑胧胧地就出工了。中午吃好饭立即再干,战到太阳落到江水里,分不清是芦苇还是棉苗,才说收工了。

虞队长说,要狠抓两个黑胧胧,革命加拼命。

吃饭用饭菜票排队打饭。玉米粞饭、玉米粞粥香极了,大头菜干腌齑煮老蚕豆,很咸很下饭。

馋透的时候,两人就合买一盆小鲻鱼,大抵都是鱼鳃未掏干净,酱油汤里直接蒸熟的那种。味道鲜美异常,连鱼骨都嚼碎了咽下去。

就是那么一点粮油,饭菜票在手里攥得汗津津。为了肚子吃饱点,也为解决蹲茅厕拉不出的困难,我们去南岸的芦苇荡里捡鸟蛋,放饭盒里用砖头架起来煮着吃。

麻雀蛋、野鸽蛋、碧绿的翠鸟蛋,还有叫不出名字的蛋蛋们,捡到就煮着吃,味道鲜美异常。也捡到过一串小蛋,还未煮就破了壳,鞋底线粗的小蛇在破壳里蠕动。

扁担宽的芦荡小沟里,清水一尺深。蹚下去击水拍打,白鲢飞腾如燕,跳起来躺在芦苇里喘气,捉回去放脸盆里煮熟聚餐吃。小白鲢一爪长,也没有生姜黄酒作调料,那种鲜美的味道,让人一辈子都忘不了。

至今都没有明白,那么多的小沟小漕,为什么单单有小白鲢呢?

也常去菜地里“顺”卷心菜和茄子,放脸盆里用清水煮熟吃。月亮底下去“顺”西红柿,只拣软的摸,藏在化肥袋里放床底下,是最好的水果了。

这些不上台面使人脸红的事,后来就矢口不提。

几十年后,吃上大棚里种的西红柿,才感叹永隆沙的番茄是多么的甜糯。

业余生活就是去看样板戏的排练,看得眼馋了,也想上去吼两句,最好能跑个龙套过把瘾。

宣传队长张启石是东南中学的校友,看到我和发小的身板,诚恳地对我们说,演杨志荣早就有人了,如需要小炉匠等角色,可来试试身手……后来就再也没有去过。

外沿的芦苇荡有超凡脱俗的风景,为增加见识,常和发小去观摩学习。绿树遮掩,芦苇森森,月亮躲在云间,双双对对的人都向芦苇荡的深处去了,只有江水静静地流淌,无声无息。

芦苇铲了又冒出来,要反复铲多次,等棉花合拢了才不铲。

和虞队长熟识后,我们就享受到了站着用铁搭刨芦苇的待遇。

一站一爬间,虽然只相差三尺,但明显感觉离天空近了一百公里,连太阳的味道都是温馨和甜蜜的。

舒适的工作是站着打药水除棉虫,那是最想唱歌的日子了——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

第二天,女宿舍给我们送来两只咸鸭蛋,说我唱得有板有眼,还蛮有情调的。

最五味杂陈的是下雨天。

外面的积水从芦芭缝里灌进来。屋顶的雨水滴滴答答地漏在帐子上,溅在身上冰凉冰凉。

面盆、饭盒,全都用来接漏了。床底下的芦苇拔节了,沙沙地伸着懒腰。

窗口的芦苇从方洞里探出头去,独自在风雨中舒展起碧绿的长叶。

远方的芦苇荡传来阵阵蛙鼓,芦舍内的蛤蟆呱呱地在床底下伴唱。

宿舍里只剩我和发小坐在床上就着蜡烛看书。天黑透了,挂在人字梁上的油灯脱了油,晃几下就熄灭了。

风声、雨声、江涛声,天地漆黑一片。

空荡荡的芦舍像飘泊在大海中的帆船,梦中的小舟浮游在云里雾里。

发小牵挂着队里的麦子是否分到家,家里房子漏不漏,决计要回去了。

中午打了三斤玉米粞饭,两盆小鲻鱼,大吃大嚼了一顿,剩下的两斤半饭票留给我。饭票上有发小的汗水,吃在嘴里的味道就是不一样。

我送他到光秃秃的码头,在江边捡了捆嫩白的芦根让他带回家去吃。

有几根被他种在知青屋的小河边,长出的芦叶又阔又长,恐怕现在早就没有了。

留下的是几页日记,每年五月廿六,发小发我微信,说:何时再去吃芦根?

那年,启东棉花大丰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