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算盘
2022-08-05 09:25:50 阅读数:1264

陆也

书桌上有个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算盘,外框由上好红木镶成。中间偏上的地方有一根横梁,十三根直柱贯穿其中,这些柱子叫作竖档,每个竖档串有七颗珠子。横梁下面五颗,每颗代表“一”,上面两颗,每颗代表“五”。算盘四个角和竖档都包着高端贵气的铜皮,只是在时间的侵蚀下青铜锈迹斑斑,没了儿时见它时金灿灿的模样。算珠上也有多处缝隙开裂,拨动时少了往日的清脆润滑。而算盘反面框上刻着的我的名字,还依稀可见。

这算盘是五十多年前,父亲刚从部队转业时买的。手指抚过一颗颗圆圆的算珠,父亲一生的点点滴滴在我心里缓缓流过。

父亲出生在农村,家里有五个兄弟姐妹。父亲排行最小,从小乖巧,是兄弟姐妹中唯一读过书的。当时农民干农活记工分,大队会计是村里为数不多可以不下地靠扒拉算盘珠子的活计。年少的父亲把学好一手算盘当作改变命运的头等大事,他找了村里的支书学打算盘,一学就是五六年,整天在那副公家的旧算盘上练着“三下五除二,四下五去一”,从不觉得枯燥无味,而是充满了希望。父亲一生都是这样一个专注又满怀希望的人。

后来父亲初中毕业,十九岁的他去当了兵,踏上保家卫国之路。算盘的手艺不能丢,哪怕部队里没有算盘,他每天睡觉前都要把算盘口诀背上几遍。父亲转业时,毫不犹豫选择去家乡的供销社当会计,成全儿时的梦想。

父亲是个勤俭持家的人,可到供销社工作不久,就花两个月的工资买了这把算盘,在当时算得上奢侈了。儿时的我喜欢在这把算盘上瞎拨瞎玩,父亲每次都一本正经地告诫我:“这是传家宝,以后你嫁人要带上的。”

那时我每天放学回家,一走到供销社楼道的转角口,就会听到二楼办公室里父亲噼里啪啦清脆的算盘声,那是父亲在算供销社一天的流水:土产部的进账、杂货部的进账、菜场的进账………

我踮起脚尖,推开办公室最东边那扇窗,唤一声“老爸”,父亲听到了,手停在算盘上不动,抬起头,朝我微微一笑,又继续用指尖拨动算盘,发出“得得得”的声音,现在回忆起来,我才知道什么叫认真的男人最可爱,而那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声音至今在我脑中回响。

有时,我会趴在父亲对面的长凳上,趁其不备,这里添上一颗珠子,那里减掉一颗珠子,害得父亲“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只得重头计算。有时,我把书包往窗台上一丢,歪在办公室外长条竹椅上等父亲,等听到算盘算完后合盘的“咔嚓”一声,就知道父亲的账算完了。更多的时候,我会在等待中睡去,也不知道等了多久,等到暮色降临,华灯初上,父亲就会在我耳边轻轻拨一下算盘,我笑着醒来埋怨道:“爸爸怎么这么晚?我饿了。”父亲便会笑着说:“你回家练一刻钟打算盘,爸爸正好做晚饭。”

于是,父亲拿着我的书包,我斜角背起他的算盘,再把皮带往腰里一扎,活脱脱像一名神气的女战士。父亲牵着我的手走在弯弯曲曲的小路上,记忆中,一路上我们爷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父亲说:“书包这么重,里头一定有小人书。”我则叮嘱他:“爸爸要好好保管算盘,等我长大了要留给我用的。”

有一次回家后,我把算盘放在书桌上,娴熟地用双手打着算盘,想博得父亲的一声夸赞,只见父亲拿起算盘,往空中猛地一扬一抑,横梁上下的珠子竟然全部各就各位了,然后将左手按在算盘上,大拇指一勾,三根手指上下翻飞,数声脆响后,他要的数字就出来了。父亲语重心长地告诫我:“右手打算盘,左手扶算盘,用心打完再落笔。大拇指往上推时要干净利落,食指往下拨时要稳扎稳打,中指辅助时也要清脆有声。整个运算过程不骄不躁,就如做人一样。”从此,我再不敢沾沾自喜。

练完打算盘,父亲总会端一碗蛋炒饭到我的小书房,满心欢喜地对我说:“丫头,先吃一口蛋炒饭,练好算盘以后有饭吃。”

在我十八岁那年,父亲选择在七一节时让我在供销社开始实习,父亲手把手教我的一手算盘功夫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其实,那个年代的供销社柜台已用上了计算器,可是父亲断然不能接受用手指摁一下就出数字的机器,他屡屡怀疑计算器会出错,只有打算盘算出来的数字才会精准。我为了讨父亲欢喜,只要父亲在,每一次有小生意,我都会潇洒熟练地打起算盘。每逢如此,年长的顾客都会称赞一句:“小小年纪会打算盘的已经不多了。”父亲听了,总是满心欢喜。

父亲去世已有五年,父亲晚年常有病痛,每每精神好些,便会拿出算盘仔细拨弄,专注的样子仿佛是一个少年在学用算盘。书桌抽屉里留有一张我当时写的便签,上面写着:多情应笑我,还藏少年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