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惠忠

张謇一生有两大癖好：建筑与植树。两者相较，爱树尤甚。他曾诗曰：“啬庵老人性爱树，平生所种累万数。”

上世纪前叶，中国农村一穷二白，长江下游潮灾不断。实业家张謇筹办通海垦牧公司时，明确要求“在道路两旁广植树木”。他认为，根治水患不能仅仅依靠开渠挖沟、筑堤堆坝，必须与保护水土流失、改善林草植被等措施紧密联系起来。“挽救水害，则编栽保安林不可缓也。”

通海垦牧公司招佃章程中的“佃约”，类似今日之村民公约，具体分为“五劝五戒”。五劝之事是“力田，治屋，种树，畜牧，上学”。为将“种树”之约落到实处，张謇不厌其烦指导大家：“楝，椿，柏、桕、桐，皆海滨相宜之树，其次为桑、柳、榆、槐。今劝佃户多种桕、桐，五六年即可榨油，不比楝利薄，椿、柏利迟。每田四围，隔一丈二尺一棵。桕秧、桐秧，公司发售，只收成本。培植收采之法，公司指示，予仍公司收买。”公司提供苗木，辅导培植，长成后回购，可谓情系民生，真心诚意。五戒之事除了严禁种植罂粟、抽头聚赌、忤犯尊长、逞凶打架外，强调“不得攀折树木”。有约在先，违者必罚，“除赔修外罚做小工，最重七日，至轻一日。若十二岁以内之童子犯者，罚其家长。” 条例分明，仁至义尽。“佃约”不仅规范了农耕者日常行为，还培养了农民及其后代自觉维护社会生态和自然生态的美德。

公司总办事处，是一座建在海复镇东隅、占地总面积200多亩的四合院。公司内外道路两旁，树木成荫，郁郁葱葱。公司宅后，花团锦簇；望稼楼下，绿荫铺地。四合院有房屋百十间，其中办公室五大间，当中三间大厅取名慕畴堂，是张状元企慕汉末名人田畴，意欲将垦牧公司打造成全国自治的模范村落。慕畴堂大厅前，有一棵名贵的白皮松，是从浙皖山中迁来的。经精心培育，这株高大硕壮的古松，成了垦区的稀有之木，公司的镇宅之宝。

公司各堤的道路两侧，栽满了树木。有一次，张謇视察第七堤办事处，见大门口的柏树、梧桐、槐树等长势很好，高兴地问经理程尔治：“此树种了几年？”程尔治答不上来。张状元笑笑，告诉他该树已种了几年。他又问柏、槐、梧桐各几棵？程尔治还是答不上，张状元又笑笑，娴熟地报出了各种树木的棵数。随后，他对部下说：“要注意，有人来参观时，人家如问，你要答得出才是。”

1920年秋，张謇筹建垦区第一所高等小学；开工奠基时，他亲临施工现场，意味深长地栽种了一株榆树苗。民间俗话“榆木疙瘩”，似有贬意，张状元却另有新解：希望每一位学生，好好学习，早日成材。长大后，为人处世要像榆树一样实实在在、坚韧硬朗。如今，百年白榆枝叶蔽天，苍翠遒劲，成了“张謇垦牧教育纪念馆”大厅前的标志性景物。

张謇在垦牧公司第一次正式股东会上，提议以每所计银二百元或三百元“建各堤之散步体操公园”，这在乡下是个前所未闻的新鲜事。张謇创设公园的目的，不仅将公园作为出游之场所，更多的是把公园看成反映当地综合实力和文明程度的标尺：“公园者，人情之囿，实业之华，而教育之表也。”这时的公园已不再是一个单独的建置，而是一个社会进步的展台。

缕缕心血，贯以十年，垦牧公司初见成效。张謇来到慕畴堂，见堂下梅华柏秀，花繁叶茂，诗兴大发，喜而有作 ：“一年几度来看汝，梅也芳妍柏也高。或者婆娑娱我老，大都期许等儿曹。冰霜己脱毋忘戒，斥卤能春足自豪。更与商量怜护法，培泥衬石不辞劳。”

写于民国三、四年间的歌行体《移松行》，计42行294字，彰显张謇对古松名木情有独钟。“大松生自軍山東，太原废祠之故宮。龙文张筋赤匼匝，雀舌攢頂青蒙茸。度围七尺有二寸，高三丈弱端章縫。厥初束缚在盆盎，如指而臂当乾隆。”张状元轻抚两棵古松，爱不释手，求买其中一棵。并向主人承诺，是移植供作风景，决不是当作木料滥用，一定善加培护：“园中草木秀而孺，头角忻忻各梁柱。”主人应允后，“老人欢喜不敢狂，瞻对如尊大父行。左左右右更置辅，若呼孙子扶诸床。”派人搬运时，小心翼翼，缓慢行进；放置支撑的架杆时，犹如孙子服侍爷爷上床一般。诗人还每天派人询问运松进展……其情其状，如醉如痴，岂是“癖好”两字能予以概括和诠释的？

诗言志。张謇将树林称作“保安林”“子弟林”，“更与商量怜护法，培泥衬石不辞劳”。这决不是文人墨客的闲情逸致，而是崇尚天人合一，敬畏自然，促进生态平衡的博大情怀。翻阅《张謇日记》，经常看到“植柳于清水潭铁牛前”“至崇明分厂，定厂址，改种树”“去剑山视植林区”之类的文字记载。《张謇诗集》中有关古树名木的诗作，更是数不胜数。

时光荏苒弹指间，百年沧海成桑田。张謇一众栽种的万千树苗，早已成材成器成栋梁。那些依然屹立在江海大地的古松古柏古银杏，青蒙拂云，苍郁踞地，风骨朗朗，古韵袅袅，成了历史嬗变的见证，垦荒精神的象征。“广博自泽原野气，偃仰不受江海风”。人与树共享一片蓝空、同处一方沃土，品格相融，和谐共生，构成了一道世间最美的人文自然景观。张謇苦心经营的中国第一家股份制农业公司——通海垦牧公司，也成了南通唯一国家级重要农业文化遗产上榜项目“启东沙地圩田”的核心区。

十年树木，一地绿荫；百年树人，芳菲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