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地梅雨香
2022-07-08 09:40:13 阅读数:1128

田耀东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

檐下雨,潇潇下。小燕从窝里探出半个身,黄嘴转白,羽毛丰满,胸间一圈柔软的白绒。老燕衔来蚱蜢,一虫喂两燕,吞得小燕嘴撅高,尾翘起,檐下一堆白垩。

新麦已入了柜仓,喷喷香!蚕豆的绿皮真好看,抄一升放铁锅里炒熟,每人一大把,格崩!格崩!牙齿咬得发热,满嘴生香。门外雨沙沙,蛙呱呱,蝉吱吱;塘里鱼在跳,一转眼又扎到水草里去了。

打谷场嵌在泥里的蚕豆发嫩芽了,又胖又壮,用小手抠出来,炒吃甜,煮酥香,真是难得的美味!

奶奶没有牙,不能吃炒蚕豆了,就吃茴香豆,每年都要吃的。六颗牙,慢慢地磨,一颗磨了半天。

元麦磨了粉,细筛拍下麦面来,麦面条、麦面饼……菜油金黄,茄丝碧绿,香气蒸腾。细雨中爆籽的油菜发芽了,像翡翠,下面条是最香最嫩的。

麦面饼掰成小块,置竹匾发酵;折芦苇、南瓜叶遮上,用梅雨的天时,让它长绿毛,晒成甜面酱,拌面条、腌黄瓜、酱莴笋,佐以腌齑豆瓣汤,是沙地农村家常菜。

仓廪实而知礼节。度过了春荒,梅雨就显可爱。端阳节就从梅雨中来了。

芦叶又长又嫩,比姑娘的腰肢还柔软绵长。家家都在裹粽子了,没有米就用麦面,没有麦面用薯干粉,紫而红,甜又面。定亲的粽子一定要用米的,加红枣,加赤豆,姑娘的面颊也红得像赤豆。端阳节礼关乎小伙的一生,挽着一篮粽子,雨洒簑衣,情话绵绵。沙地的子孙兴旺,藏在梅雨里,裹在粽子里。

黄瓜像胖娃,横的卧着,竖的吊着,咔嚓咬一口,脆!

番茄红了,一点点地红,由黄转红,一夜梅雨,忽然就红了十几只,如挂满了灯笼,红肥绿壮,皮薄肉糯,吸足了水分。超市的番茄是空心的,皮厚腹中空,味寡淡,中看不中用,没有那股酸酸甜甜的野劲儿。

茄子正在最好的季节,梅雨中不打药水,打了也冲干净了,碧青粉嫩,看着就令人动心,联想多多。

早玉米下锅了,糯甜香!晚玉米正在抽丝。粉红的,淡蓝的,嫩黄的丝穗是玉米的春巾。深碧修长的叶,鼓鼓囊囊的棒子,一副劲头十足的模样。

五月桃搽了胭脂,在小雨中羞红了脸。油桃亮滑圆润,令人不忍下口,只是浮想联翩。毛桃尚且青涩,慢慢地吸收雨汁,留待秋后才绽放甜蜜。

晚熟的枇杷金红了,历经秋冬春夏,仅花开就历时几个月;果子经春风夏雨孕育,小而平凡,要留待梅雨来了,才走向它生命的圆寂。

梅雨天,钓鱼最好了。披围腰,戴麦草帽,斜风细雨不须归。鲫鱼黄、鳊条白、鲤鱼红,苇水河边,老柳树下,青竹竿,弦丝线,一泓清水。天朦胧,雨朦胧,人也朦胧。

栀子开花六瓣香。浓甜的香,带着五月的热情,从天幕下、从雨帘中、从柴门的缝隙里飘进来。梅雨是香的,沁人心脾的香,像温柔悠远的梦。

栀子粗旷泼辣,洁白纯净,是梅雨的天使。栀子香了,梅雨跟在她的后面,姗姗地也到了。

黄梅天,最怕就是缺柴了。

油菜柴,蚕豆秆,见雨就成白泥和黑灰。孕育的蘑菇虽好,没有柴,只能生吃。一灶口麦柴节省着烧,天上雨一停,赶紧去草堆上拔干柴。

洗澡擦身就用天雨水,陶缸沿上长了一圈青苔。青蛙不知什么时候跳进去的,一舀水,“嘣”一声跃出来。

热水是万万用不得的,母亲说,灶口空了,烧你脚踝郎。

梅雨中,烧煤的老虎灶生意最好。一角钱七根竹筹,一筹买一壶水,泡炒面吃。捧着篾丝的水瓶壳,像捧着小命,宁愿身上淋湿,也不肯走快一步。

卖开水的左老太,守着煤球炉,两分钱一瓶水,送两朵栀子,她小院的栀子香半条街。捧着水,闻着栀子,手是香的,水是甜的。回家养在清水里,漂在碗上面,低矮的屋檐,芦芭缝里都是栀子香。

家有煤饼一百只,梅雨就很有诗意了。煤饼红,梅雨绿,屋檐滴水声声醉。

天漏堵不住,婴儿屁股也堵不住。沙地土质好,子孙兴旺。梅雨中的尿片像万国旗,从灶口一直晾到房门口,尿骚盖过了栀子香。

煤炉上面坐铁锅,坐吊子;煤炉四圈围尿布,围小衣。麦粥香得热烈,栀子香得悠远,婴儿的啼哭像号角,令人地久天长地振奋。窗外雨潇潇,滴滴答答,蛙声阵阵如擂鼓。

后来忽然就有了液化灶,有了尿不湿,梅雨也就少了颜色,缺了味道,变得慵懒没劲了!

梅雨天不出工,没有电视,没有手机,广播里样板戏也停了,睡在芦笆门上,听雨打芭蕉,鸟鸣竹林,野猫子在捕鱼,黄狗在打架,恍恍惚惚,清溪转处柳阴低,当窗人画眉,村妇眼传情。万千花瓣纷纷下。人世间,梅雨夜,观音送子,硕果累累;看窗外,绿肥红瘦,江海潮涨,天地同丰。一觉睡到燕子敲窗,蛙鼓蝉唱,不用担心队长哨子响。

河边,路旁,砖缝,墙角,屋顶上,阶沿下,开出了草花,爬满了青藤。铺天盖地,一片碧绿!

天比竹林低,云急急忙忙地走。空气清得发绿,爽得人一愣一愣的,每个毛孔都仿佛经过千百遍的沐浴。

淅淅沥沥,屋檐还在滴水,云缝里的太阳,忽然就露了脸,红彤彤!

外婆家的梅子,又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