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的栀子花
2022-07-01 15:59:51 阅读数:1358

田耀东

泡开水

六十年代初期的海复,邮局和医院还在烈民街南市梢的老街上。

栀子花开的时候,左老太泡开水的生意就此忙碌起来。

老街人与乡下人没什么区别,无非是脸和脖子白一点,吃饭的碗小一圈。要说不同,则是老街人去老虎灶泡开水,乡下人用土灶烧开水。

流行醋冷水泡麦饭后,放十几粒糖精、小半瓶酸醋,吊在井里拿出来,味道比梁实秋赞不绝口的北平信远斋冰镇酸梅汤还要美。

老虎灶的烟囱很高,灶台有半间房子大,四只水桶大的铁罐是烧开水的锅,上口小,下口大,锅垢半寸厚,每只都有木锅盖。稻糠、棉籽壳、麦混,都是燃料。烧煤最好,铁皮灶门一关,蓝色的火焰冒出来,呼呼的声音像老虎叫——这大体就是老虎灶的由来。

老虎灶也没有什么投资,靠墙放两只大水缸,大半只水缸埋在泥里,每只水缸放十担水。春天,缸里游着几只蝌蚪,也有小鱼秧子掀起的涟漪。夏天,吼角子跳进去,呱呱呱地叫。另一边是燃料堆,伏着几只癞蛤蟆。

挑水的爱宝喜欢赤膊,耳朵上夹一朵栀子花。大裆裤子,布条筋裤带,趿拉着小圆口布鞋,身上的筋肉像染过酱色的猪头肉,油油的、亮亮的、滑滑的。

爱宝是大舌头,吼起来像牛叫,所以不太爱说话。他人很规矩,挑水从来不多收钱,属于人畜无害的老好人。

老虎灶不收钱,用竹子的筹码,筹码被手磨得黝黑发亮。掌灶的陈师傅披着无袖的黑褂子,煤灰和汗水常常把脸弄得灰蒙蒙的。

热水瓶都是篾丝壳的,最好用双手捧,否则一不小心瓶胆就摔碎了。

小镇柴火少,去乡下捡棉花铃子,拔乌秋根。条件好的人家,买几麻袋玉米秸杆,用芦头圈起来,年三十蒸糕做圆子。平常烧煤球、烧煤饼。

左老太后院有一棵栀子树,满树的花像她头发一样白。毕业于黄埔军校的左老头在远征军重炮团不仅会开炮打鬼子,还会治皮肤病和疏通筋络。过野人山时发瘴气,他治愈了很多战士,在小镇的皮肤科很有名。左老太守煤球炉,左老头治皮肤病。他家有一套很精致的景德镇碗碟,也有几双象牙筷。桌上没有菜的时候,半碗酱油汤,浮着碧绿的葱花。一碟子细盐,用象牙筷蘸一蘸,端来端去还是一碟子。有治病的人送来几棵青菜、拎来几条小鲫鱼,盆里的菜就会很漂亮。

左老太每瓶开水收二分钱。老虎灶一角钱买六根筹,每瓶水一分几厘。

左老太的煤球炉擦得瓦光锃亮,烧水的钢筋锅擦成古铜色。煽炉子的芭蕉扇边缘破了,剪去一圈,用布条作沿口,精致得像大观园宝钗扑蝴蝶的团扇。她就用这团扇整天“啪答啪答”地扇煤炉,火苗悠悠地、蓝蓝的。五六只热水瓶总是满满的。有人来买水,收二分钱、送一朵栀子花。栀子花是留了两片叶子的,雪白碧绿。浸在小碗里,晚上做作业香了满屋。带五分钱的时候,左老太就一分分地找,找出三个小钱,从来不会少。

我们宁愿多出几厘钱,喜欢去左老太那里泡开水。现在想来,就是为了那朵栀子花。

幺东拐西

邮局的小院里也有一棵栀子树。栀子花开的时候,我们只能闻闻,不能进去。为了闻花香,就趴在窗口听梅阿姨发电报。

梅阿姨像栀子花一样漂亮。白白的、胖胖的。那时的人都很瘦,所以李隆基喜欢杨玉环,小朋友喜欢梅阿姨。

梅阿姨声音好听。邮局电线多,无风的日子也嗡嗡地叫。麻雀站在上面“喳喳喳”,热闹得很。只有梅阿姨发电报了,麻雀的声音才低下去。

梅阿姨坐在亮着红绿灯的机器前,耳朵上戴着耳机,嘴边钭挂着话筒,红灯一亮,她就把插头插在孔里,然后就幺东拐西,东拐东拐。声音像黄雀子般好听。

我们听不懂她“幺”的是什么,只知道念的是电码。她洞拐了一阵就不拐了。但梅阿姨仍需盯着机器看,哪里“嗒”的一声,插头跳下来,便要立即插上另一只,电话就通了。她很少有闲的时候,这么多的电话都要她插来插去。只要她值班,电话就通得快,后来她当了乡人民代表。

梅阿姨笑的时候多,有时也骂人。大抵是机器很久不跳了,她就插在那个孔里和机器聊。聊着聊着脸就红了,突然就轻轻地骂!骂人的声音比电报都好听。胖胖的脸上像抹了凤仙花粉红的汁。

梅阿姨下班后摘一把栀子花,放在自行车篮里,也会分几朵给我们。她的车铃是转铃,一按叮呤呤地响,像极了她说话的声音。

梅阿姨结婚后离开了小镇,调到电报的另一头去了。

栀子开花的时候,我们再也不趴在窗口听了。

伊怎会走呢?

邮局的街西是早先的地区医院,即第五人民医院。

两排平房、一个小花园。喜欢种花的张隐樵院长把栀子花种得像医生的大褂一样白亮。

省劳模陆士奎。诊病用眼睛看、用手摸、用耳朵听。陆士奎说,回家歇歇,不用看了,病家就会哭出声来。

陆士奎都摇头了,还有什么办法呢?

陆士奎说,回去多吃两碗饭,挑泥就有劲道了。病人就会笑逐颜开,回家的路上立即脚底生风。

陆士奎的时间大都耗在手术室。为方便工作,他全家住在手术室的隔壁。往往正吃着饭,就有人来喊,他套上白大褂就走。

病人胸中闷着痰,喘不过气来,他立即做人工呼吸,把痰液一口口吸出来。病人活了,他回家漱漱口,饭还没有冷。

也有手术失败的病人。家属对陆士奎说,在您手里走的,肯定是寿数到了。

陆士奎在乡下人的心里无所不能。他高尚的医德,精湛的医技,是海复的华佗。

陆士奎已走了多年,听说他走了的人说,伊怎会走呢?

栀子花又开了,陆士奎却真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