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红了
时间:2022-07-29 A+   A- 举报

田耀东

南瓜红了,太阳和母亲就都温柔了。

母亲的脾气像夏天的太阳一样暴燥,尤其是锅里没有粮食时。

她是见不得有碗口大的土荒着的。猪圈和羊棚边种丝瓜,还要点上两枝扁豆——丝瓜藤枯了,扁豆花像花蝴蝶飞满枝头。

瓜籽都是千挑万拣的。甜瓜、黄瓜、菜瓜、南瓜籽,拌了草木灰,贴在老墙上;老墙像爷爷的脊背——爷爷感冒时,祖母在他背上烙满拔火罐的黑饼子。老鼠们见了,也就只能干瞪眼走开。

老玉米的种子像棒槌。金黄、瓷白,挂在檐下晃悠着,每天都望上一眼,唾液就甜津津地流。

南瓜籽是从我们馋嘴里打下来的,小孩见瓜籽像猫见了鱼。我嚷嚷着炒熟吃,母亲一个耳刮子——明年你不活啦!不过,拣剩的瓜籽解了我们的馋。磕着嫩黄的瓜籽肉,嘴里要香上半天。剖开一条南瓜时,总要浮想联翩——这么大的肚子,为什么不塞满籽呢?

留种的南瓜都是挑大个的,像石磨的磨盘,半只瓜就可煮上一大锅。一桌子饿狗围着狼吞虎咽,母亲的脸就泛起南瓜的红光——为儿子娶媳妇,她也要挑大个的,说:“吞得下三碗南瓜块,一麻袋玉米棒子扛着像燕子飞,才有能力过好农家的日子。”

清明后,天就暖了。把南瓜籽从墙上刮下来。小屋东西南北各种一穴。

鸡棚灰是沤熟了的,去年冬天就埋下去了,不用再担心烫坏瓜根。每穴下六颗籽,六六大顺,出苗就齐整。等出苗后再简成两棵。下籽后用短芦围起来,上端用剑麻扎紧,成通风透光的金字塔。鸡们、鸭们,不会扒土偷吃瓜籽;狗们、猫们,也不会在地上打滚压塌小苗。母亲下种前对着瓜籽哈一口气,又悄悄地说了句什么。

瓜秧果然是极肥壮的,一棵也不舍得浪费。灰堆边移上两棵,老柳树底下也搬上去一对,剩下的就委屈地寄住在茅厕、猪圈、羊棚边。

春雨中的瓜秧像祖母故事里的小龙,婉延地天天在长大。

祖母说:“雨里掉下小青蛇,女人把它养在水缸里。长到茶杯口粗了,只能放到池塘里。一个雷雨天,电光闪闪,大雨倾盆,龙就飞到天上去了。临走绕房三匝,对着女人叫娘,又把口中的金珠吐到女人手里,后来就飞走了。”

瓜秧展藤时,像小蛇到处游。祖母念叼说:“长吧,小龙龙,快些长,多结几个金瓜儿给我宝宝吃。”

南瓜花总是开在晨露里。黄花像接亲的喇叭筒,只是黄得鲜嫩多了。我围着花儿转,想看看南瓜藏在哪里。母亲说,这是雄花,太阳升高就闭了。她用剪子剪下来,放铁锅里烫了,蘸麦面酱吃,又嫩又糯甜。

早晨,我照例又去摘花。手背被母亲重重地敲打了一下:“别动!差点毁了一个大南瓜。”我仔细看,黄花是开在绿球上的,娇娇地与雄花不同。母亲折了朵雄花,剥去花瓣,把粉嫩的花蕊插在雌蕊里。雌蕊有四蒂微开的黄嫩小嘴,嫩得让人心疼。母亲说,雄花就是为了它才争着开放的,这叫授粉,授了就不会落蕾。

梅子熟了,南瓜藤就长得快了。天天都有黄花烫了吃。瓜蔓密得脚都插不进,把它的藤蔓往高处引,往河边引,往树上引;树间竖了竹子,绷了绳子,南瓜就爬了上去。土墙上网了草绳,让它往墙上窜。高处挂了果,用没襻的饭篮托着它,不让它掉下来。漏畚箕,废竹篮,全都用上了。屋前成了南瓜的立体园林,连走路都踮起脚,轻轻地,不能踩伤了它们。

并不等南瓜长红了才吃。小南瓜有大皮球那么圆了,就把整枝掉的青瓜刨丝摊饼吃。一小碗麦面粉,两只青南瓜,南瓜蒂蘸了菜油,把锅擦滑了,就算放了油。幽幽的麦秸火,慢慢地烘成青黄色。满口的嫩香,把祖母的皱纹舒展开了。

猪是爱吃南瓜叶的。雨天不能去挑草,就把瓜叶摘给它们吃。人吃青瓜,猪吃瓜叶,夏雨潇潇,人畜同乐。

瓜叶黄的时候,南瓜在秋风中慢慢地变红了。

台风每年都来光顾。狂风掀起屋顶稀疏的小瓦,雨从床顶漏下来,淋湿了少年的梦境。

疑心屋顶会随风飞去,担心挂在树上和墙上的南瓜们,它们在风里晃悠,但很少落地破掉。南瓜藤弯下腰,一直弯到地,就像小时候我摔跤,被祖母托住了一样。

落地的南瓜也是不舍得吃的。摘下来在阳光里养晒,它们一点也不比藤上的南瓜红得慢——过早地断了奶,就没有长熟的南瓜那么甜,也没有那么绵糯了。

秋风秋雨后,南瓜叶就枯了。枯了的秋瓜有点凄凉,也有成熟的风韵和无奈。

瓜叶枯了,大大小小的南瓜全露面了,像枯水季节河底的石头,水落才石出。

摘瓜时,小南瓜一只手拎着蒂即可;大南瓜要双手捧,还要屏住一口气。那几只最大的磨盘瓜,是我和弟弟抬的。母亲喊道:“小心,别滑脱!”怎么会滑脱呢?四只手抬着,觉得太“压手”了,只能弯着腰。——乡下女人抱胖孩子,都称为“压手”。不叫“重”,“重”是忌讳的。

树上的瓜要用梯子爬上去,弟弟在下面接着,接得一楞一楞的。屋前的南瓜堆成小山了,母亲还在喊:“猪圈顶上,还有一个。”圈顶铺着厚厚的芦柴和麦草,大半个南瓜都陷在草中,还是个磨盘瓜呢!

南瓜都放在屋前日晒夜露,下雨也不搬回家,每只南瓜都晒成了橙红。

南瓜块,南瓜粥,南瓜汤……天天浸在南瓜里吃,人就像一条南瓜虫。母亲说,你们都长高了。

今年到种子店买了南瓜籽,秋后的南瓜漂亮得像佛手。我喜滋滋地把它们养晒在窗台上。

养猪的老李说:“吃饱了撑的,你又不养猪,种南瓜干什么呢?”

我只能愕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