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镬锈
时间:2022-07-22 A+   A- 举报

田耀东

小时候的清早,惊醒我好梦的,并不是远远近近的公鸡叫,而是一阵阵刺呱呱、嚓嚓嚓……

声音刺耳,头皮发麻,鸡皮疙瘩“掉一地”,突然就惊醒了——是谁家又在刮镬锈了。

也不知刮镬锈为什么选在清晨。天还没有亮,星星像没睡醒的小孩的眼睛,闪闪烁烁的。虽然都是人间的风景,也令人并不很爽。

朱子说,黎明即起,洒扫庭除……大概就有这个意思罢,早晨要拾掇得清清爽爽的。

奶奶说,磨刀不误工,白落得轻松松。这是很对的!割麦时,镰刀磨得锋利无比,轻轻拉过去,麦秸就倒下了,一点不费力。麦秸火最容易长镬锈了。春雨催红了梅子,也淋湿了麦秸,发了霉,烧时就很不发火。

农家都有烧火条、吹火筒。麦柴火闷熄了,就用吹火筒吹,用烧火条挑。吹火筒有2根竹笛那么长,对着火灰的那头捅个洞,呼呼地吹着,腮帮子鼓得像葫芦,一点也没有吹竹笛的潇洒和浪漫。只听“轰”的一声,麦秸火就扑出来,直扑灶口和眉毛。

诗人在林子里看见袅袅炊烟,吟咏道: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优美极了。

走进农人家里看。烧火人剃了光头,眉毛焦黄。最苦的是眼睫毛,烤得焦焦的,粘得眼睛睁不开。眨巴几下,再眨巴几下,像淋雨的蛤蟆。

乡下把做事不靠谱、没眼力见的称作“没眼毛”。烧火烫掉的,应不在此列。

现代美女的睫毛那么长,还要加上半寸假的,忽闪忽闪很迷人。社会进步了,美女不会伏在灶口去烧火。不信,你去试试,眼睫毛还能剩下几根?

母亲是奶奶的跟屁虫。奶奶说磨刀不误工,母亲把这句话引伸成刮镬锈不误工。于是天天刮。

土灶的镬子能煮半桶水。四代人围着镬子转。一顿玉米粞粥煮半天,烧火人要问几次:“水开了吗?”

母亲自言自语:“镬锈我早晨已经刮了的。”这话不说我也知道,肯定是刮了的。“嚓嚓嚓”那声音,从来都是起床的号角。

我不相信薄薄的一层镬底灰,会那么费柴、费时。母亲去外婆家,我三五天,七八天都不刮镬锈。母亲回家时,我背上、胸口的痱子红得像桃花。气温三十七、八度,猫在灶口柴堆里,煮一顿粥,要花上半个时辰。队里的点名也误了两次——镬子老是煮不开。

嚓嚓嚓!母亲一回家就刮镬锈,镬锈刮在畚箕里,倒出来一大碗。我服气了!

镬锈长在锅底是累赘,刮下来就是宝。日本人占领苏北,下乡扫荡,粮食藏得一粒不剩。年轻妇女,脸上擦了镬底灰,花姑娘就没有了。沙地语言特精准,皮肤黑,一句话就到位:——镬底肚都叫伊娘舅的!

镬底灰用酸醋泡软了,泥匠用它画灶花,木匠把它倒在墨斗里弹线,经久不褪色,很黑!上写字课没有墨汁,就用镬底灰。涂得一脸一手,一点都不用节约的。

镬底灰在1958年还出过名。海安县曹元乡搞壁画运动。3月18日至月底,曹元乡创作了6000多幅壁画,用镬底灰打样、作颜料,每幅画只花9分钱。

刮镬锈是个技术活,要有力气,要用巧劲。二尺四的大镬子,拎起来重得像石头。从灶台上取下来,不能撬坏镬沿,不能撬坏灶边子。手指的老茧练得像牛皮,指甲不能剪掉。从镬缝和灶边子上嵌进去,手指一使劲,镬子就离开了镬沿。

镬子可扣着刮,也可侧着刮。刮子是挑羊草的斜凿和铲刀,也可用老菜刀。要轻轻地刮,力用大了镬子就破了。镬子刮好了,对着太阳照一照,看看有没有通风透光。砂眼如在镬子的上口,还可以用上半年,只是煮粥有股柴烟味。砂眼坏在锅底,就要去叫补锅的长脚了。镬底刮好后,又滑又亮。镬子刮好放上前,镬沿要撒一层草木灰,用手压压紧,煮饭就密实不漏烟。

镬子有小洞就要补。补镬子的长脚是乌篷船上的盐城人,个子一米九。乡下屋檐矮,进屋碰额头,背却一点也不驼。长脚是挑着担子来的。一头是风箱、另一头是铁皮炉。烧的是烟煤。一路走一路喊:“补镬子——补缸——补碗……”

风箱拉得劈里啪拉响。铁水在坩锅里烧得通红。小勺子舀出来倒在小洞上,用牛皮垫子抹平。里外都要平。炒菜、刮镬锈,不会硌着铲刀。稍有毛疵,嚓的一声又变成小洞了。煮猪食都不中用,只能买新锅。

镬子是家中的大件。买镬子须得经验丰富的行家。叮叮当当地敲,声音要脆亮,远远地听去,像寒山寺的钟声。要正面看,反面看,镬子要滑,镬底要轻。重了,铁厚就费柴了。太轻也不行,太轻太薄容易坏,省柴也不很划算。

一口镬子要挑拣半天,要挠首摸耳地思考。买一只镬子要拣十几只,从店里扛到店外看,店外光线亮。叮叮叮!当当当!确定看准了,才掏钱成交。镬子用稻草绳绑在独轮车上,或放在麻包里,挂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到家用酸醋擦,洗掉浮黑,再褪火,然后抹上菜籽油或豆油。最好就是买了新镬子煮红烧肉。烧肉的的镬子油、滑、亮,再煮粥就不会锈了。

那大抵都是过年的时候。新镬子、大肥肉、新气象。连门外的猫狗都围着灶台转。

如今,再也听不到刮镬锈的声音了,乡下连柴灶都没有了。液化灶上的锅儿细巧得像工艺品。电饭锅、电磁炉、电水壶……大学生问:“什么叫镬子呀?”“镬子是沙地语言,土灶上的大铁锅。”“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