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灶豆腐
时间:2022-02-25 A+   A- 举报

江海文化

田耀东

说起来,古人是先喝豆浆再发明豆腐的。淮南八公山炼丹的刘安,早晨煮了一罐豆浆,一面喝一面急着往丹罐里下料,误抓了一把封罐的石膏粉放在喝剩的豆浆内,白嫩的豆腐便出世了。

如果不是刘安想长生不老去山中炼丹,豆腐的出生就迟了。发明豆腐的刘安,封王被杀了头,豆腐却替刘安传了名。涉及柴米油盐的,百姓会记住千年。封王封候,尘封在史书里变成几个汉字。

豆腐从王族贡品到寻常百姓家,已传承两千多年了。从陶罐、铁锅到蒸汽机械化豆腐,产量高了、品种多了、外型美了、劳动强度轻了、味道也逐渐变了。

沙地早先的豆腐店,大都开在路边。旧砖或泥垒的墙,茅草盖顶,后面垒个小院子。前面种两棵树(也有竖毛竹的),树上挂一支豆腐标:一把刷锅的稻草刷子,十几根稻草剪成二十公分段子,串在青篾的圆环上,就像孙二娘的酒旗。一挂出来,就闻得出豆浆香了。

屋里一座土灶,两口大铁锅,几只浸黄豆放豆浆的陶缸、一台石磨、一副滤浆的扯浆布、一尊碾石膏粉的碾子、几袋黄豆、两把像挖泥的铁锹一样长大的锅铲。后来有粉碎好的石膏粉,石碾子就成了压咸瓜缸的泰山了。

沙地有三大苦营生:撑船、打铁、磨豆腐。

夏天闷热蚊叮,热汗如雨。冬天敲冰取豆,手背肿得像发面,指头冻得像胡萝卜。作坊的地上没有一天是干爽的,天天像在猪圈里转圈。起五更睡半夜,做豆腐的一生就这么过。

嗡嗡的石磨在寂寞地转动,雪白的豆浆在无声地流淌,热腾腾的蒸汽像城市的雾霾,迷人的豆香从稀疏的门缝里飘出去。早起的卖菜人挑着鲜红和碧绿,放下担子,摊出五分或一角,热腾腾地站着喝一碗,从头暖到心又暖到脚。卖掉了菜,捞两块豆腐回去,雪里青腌菜烧豆腐汤,乐了三代人。

住在豆腐店旁边是有福的。那个独孤的陈老头,闲时去店里抱抱柴、扫扫地。后来卧床不起,张师傅早晨端一碗豆浆,晚上盛一碗豆腐,陈老头多活了几个寒暑。咽气时拉着张师傅的手说:“如有下辈子,也像你这样磨豆腐。”

鲁迅先生笔下的“豆腐西施”,“社戏”里卖豆浆的聋子,都在小灶上做了一辈子豆腐。

苏轼赞豆腐:煮豆为乳脂方酥。明代苏雪溪咏豆腐:一轮磨上流琼液,百沸汤中滚雪花。赞的都是小灶豆腐了。

当年刘安炼丹煮豆浆,燃的都是炭,当然是不错的。沙地小灶豆腐烧的是柴草,其实比炭好多了。

烧柴的小灶,火候均匀易掌握。豆浆沸时溢出,锅底也极易焦黑。这时小火或熄火,挑豆衣最好。火匀了,焦锅巴就少,色白味香。集体豆腐店用煤火,虽然先进省力,但煤火集中于锅底,锅巴焦黑又不易铲除。一铲,整锅豆浆便成了黑芝麻糊,只能任其自然。所以煤火灶的豆腐就逊色了。焦锅巴的苦味和黑色素渐渐渗出,豆浆和豆腐便色暗不白亮,其味微苦,香也就杂了。

小灶豆腐是用石磨磨出来的。双牵磨或单牵磨,汗和豆浆一起流下。然后用扯浆布活灵灵地滤出来。从扯浆布出来的豆浆尽是黄豆的精华。豆渣的份量比豆子都重,可见豆浆的纯度了。

这样的豆浆在铁锅里用柴火煮熟,香味幽幽远远地溢出,从粗粝的门缝里,从稻草屋顶细细的茎叶间,跟着公鸡第一声的啼叫,经过油菜花、桃花、芦叶的层层过滤,送到每家每户孩子的鼻翼里。

鲁镇的豆腐西施白嫩,肯定是多吃豆浆了。聋子的豆浆也是一流的,不然鲁迅就不会心存挂念。

沙地女人生孩子,一碗豆浆,一把油面,卧一个鸡蛋,加一匙红糖,热腾腾地吃了。月子一过,艳如桃花,第二年又生一个白胖小子。

那年发甲型肝炎,西医说挂水。老中医说,吃我几副汤药,天天一碗豆浆,热腾腾喝下去,多躺几天,包好。事实证明,全对。

豆腐是珍贵的。非过年过节,孝敬祖宗,乡下人谁也不敢奢侈。有个勤俭了一辈子的老人生个了好吃懒做的浪荡子。老人悲极,上街捞两块豆腐在儿子门内一放,厉声警告说:“今天我也开始败了,让你喝西北风去。”儿子大惊失色。

小时,淘箕里拎半升黄豆,怯怯地盯着豆腐师傅用薄薄的黄铜刀划开一整版白玉。他从来是划不匀的,我极希望他把大的留给自己。那种忐忑令自己至今还脸红。

小葱拌豆腐,几丝红辣椒,滴几点香油,未吃就流哈喇子。

雪里青,大头菜盐齑烧河蚌肉,雪白的豆腐加上去,色香味鲜美,是当年不花钱的美食。

廿四夜灶神上天言好事,年初一早晨图吉利,少不了豆腐烧大菜头,雪白碧绿,看着就食欲大开。据说吃了会幸福一整年的。果然,后来生活就一年年好起来了。

生活好了,更想吃豆腐了。从城里到乡下,却再也见不到小灶豆腐的身影。快递送的豆浆像泔水,豆腐像没滤清的石灰。心有不甘时,责问做豆腐的老表:“做些小灶的好不好?全是蒸汽的,你不觉得腻味吗?”

老表爽气地说:“好吧,明天我就把石磨支起来,你来牵磨,然后坐在灶口替我烧火。”

我环顾整洁的工场,问道:“灶呢?”

“早已拆了。”他说。

去年十月,在惠萍镇印象沙地农庄听诗人讲座,农庄招待诗人用的是豆浆。那种久违的浓香也不知怎么磨出来的。我顾不得矜持,一连喝了两杯,再喝就没有了。我把壶底朝天,最后一滴都喝干了。

香味至今还在唇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