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婆二三事
2022-02-25 09:11:06 阅读数:1267

两代人间

蒋长云

(一)

县城里的弟弟被送到乡下来住一阵。乡下挺好的,天高地阔,可以田间地头到处瞎跑,空气也好,玩的东西也多,仅几页青芦叶也能变化出许多花样来,一切都是有趣的,只是吃的东西太寡淡。那时的乡下,交通不便,即便有钱也轻易买不来东西。弟弟说:“亲婆,太没东西吃了,哪怕煮几个蛋我吃吃也好的。”孙子要吃蛋,不过分。但亲婆有点无奈,家里的鸡都炖了,鸭子倒是有,只是新鸭,算天数尚未长成,还生不出蛋来。那天弟弟又吵着要吃煮蛋,亲婆说:“鸭子太小,还不会生蛋呢,不信你去鸭棚看看,如果有蛋,全煮给你吃。”鸭棚低矮,弟弟趴在地上在里面找寻。

“亲婆,有蛋。”

“嗯?(这里发第二声,表示浅浅的责备)小孩子家家,不兴撤谎的。”

“亲婆,真有蛋,我没撒谎,有好几个呢。”

亲婆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过来验证。还真是,有8个蛋呢,看来4只新鸭子都生了蛋了,而且已生了两天了。祖孙俩都喜出望外。还不逢顿呢,就赶紧洗了煮了吃。

鸭蛋不比鸡蛋,有股淡淡的腥味,所以一般要腌咸了吃。弟弟那么迫不及待地吵着想吃,也只吃了一只。亲婆做了蛋袋,挂了一只在弟弟的胸前。

公公回来说,为啥一起煮掉,又不好吃,浪费了。奶奶笑着说,是我答应他的,全部煮给他吃,对小孩子尤其不能说话不算数。

(二)

黄灿灿的玉米棒子刚从地里收上来,小山似的堆在生产队的仓库场上,天上没有一丝云,地上没有一丝风,正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火辣辣地直射下来,照在玉米堆上,发出炫目的金光。到饭点了,社员们要回去吃个饭打个盹,下午再挨家挨户把玉米分下去。这么多玉米放在这里照例要有人看场。看场不吃力,一两个小时,在仓库门口闲坐一会儿,甚至可以偷偷小睡会儿就过去了,主要是还可以加工分,所以大家都想留下来。七嘴八舌地相互竞争。队长在那里看了一会儿,终于一锤定言:“还是让蔡秀琴(蔡秀琴就是我的亲婆)留下吧。”人群一下子静下来,因为这个人选太过理所当然,所以再无争议,大伙纷纷散场回家。

亲婆平素话很少,更不与人争,品行端诚、慈眉善目,跟个菩萨似的。让她看场,即便有小偷来,估计也会被感化。所以打我记事起,生产队看场这个角色一直是我亲婆担任。亲婆看场,大家放心。

我正在暑假里,赤着脚,一路小跑来给亲婆送饭。我愿意陪亲婆看场。尽管仓库里有浓烈的化肥和农药的混合味道,但水泵的大管子里可以有嗡嗡的回声,很是有趣。仓库场前面有两大棵桑树,桑椹熟透了,一摇就雨点一样地往下掉,味道酸酸甜甜的很好吃,灌在水壶里,水也甜津津的。亲婆默默地坐在玉米堆旁,一动不动,一声不吭,把疼爱藏在关注的警惕的目光里,只要我不碰农药瓶子,不爬树,她就会一直静静地端坐在那里,不动声色地看我玩。

终于我折腾够了,在亲婆身边躺着睡了会儿,睡来发现亲婆把罩衫盖在我身上,自己仍然佛像一样庄严地坐在那儿。我很懂事地说:“亲婆你也睡会儿吧,我看着,大中午的,路上人也没有,哪会有人偷。”亲婆开心地笑笑说:“我不瞌睡,你睡吧。”2个小时,亲婆就这样笔直地坐着,不像是防别人偷盗,更像是防自己松懈。

我印象中,亲婆从不午睡。有一个中午,亲婆躺下了,爷爷问都不问就叫了赤脚医生来,一量体温,果然有点发烧。亲婆从小生长在殷实人家,是正经念过书的,想毕读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正午日在中天,在亲婆看来,显然就不能息。书上说的道理,就要诚意笃行,岂可违反。

(三)

妈妈突发脑溢血是在正月十三,那天小伯生日,家里来了很多客人。妈妈就是在这喜庆热闹的夜晚,突然眼直口歪地发病的。家里一下子乱成一锅粥。那是90年,交通不好,医疗水平也有限。摸黑一路颠簸到了县医院,人已经有点不行了。其后的几天,全家都轮流值守在医院里,十分的绝望、悲伤、无助和恐惧。因为太突然了。大家都不知所措,精神高度紧张,寐不解衣,食不知味。

两天之后的元宵之夜,我是在妈妈的病床边度过的。我执着妈妈的手,她一无反应,深度昏迷,身上插着许多导管。这是我有生以来最惶恐的一个夜晚。但就在这个极度灰色的夜晚,亲婆托小姑赶了几十里夜路送来了一碗汤圆。

亲婆平时吃素,面食对她来说,就是最顶级的美食,再窘迫的生活,她都要备着一小袋米面。她能用面做栩栩如生的小兔、小狗,能焙最好的赤豆沙,她惯于用面食表达她的灵巧心思和对儿孙真诚深切的爱。但那晚我们含泪吞下的汤圆,显然有点粗陋,米粉必定没有经过精心筛选,豆沙里还有豆壳。我可怜的亲婆,在这个月圆之夜,是如何泪眼婆娑孤苦无助地做这一碗汤圆啊。

这一碗汤圆是大气、是镇定、是关爱、是鼓励,更是亲婆对时节、对生命的至诚至信。在亲婆的信念里,过元宵节,就该有汤圆。只要人活着,就要坚毅地站稳坐直,勇敢地面对一切不测、逆境和劫波。

亲婆2009年走的,十多年来,我一直很想她。亲婆走时89岁,若活到现在应有101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