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客
时间:2022-01-05 A+   A- 举报

江海文化

田耀东

邻人知道我有小房子空着,说有老人要租用,于是她就住下来了。

老人是陕北人,精精瘦瘦的,还没到古稀之年。两年前做教师的丈夫走了,儿女在千里外的海边成了家。她要靠着儿女过,又不忍打扰他们的生活,就在近旁租了房,想保持一碗汤的距离。

儿女都到更远的城市打工去了,住过来也只有春节才能团聚。所谓的家只是两套空房子。老人并不寂寞,整天与“老头子”和“丫头”有说不完的话。

“老头子”和“丫头”是老人带来的狗和猫。每当她喊“老头子”吃饭时,这条全身杂毛的土狗就会坐在高凳上,砸吧着老人为它准备的美味——烤鸭的屁股、饭店倒掉的杂碎骨。她每天都去收集——替烤鸭店和饭店打打杂,相互就熟识了。

“老头子”步履蹒跚,毛色灰暗脏乱,一身肥腴的赘肉,真像一个老头了。“老头子”看见生人,尾巴不摇,也不叫唤,目中无人的样子。老人替它洗澡,替它刷毛,它也不动弹,四脚朝天地躺着,很是受用的。老人一面做事,一面和“老头子”说话。老人说一通,“老头子”就应一声,喉咙里咕咕地叫,咿咿呀呀的。老人说,今天儿子打电话来了,要给她寄钱,她说用不着,遗属补助够用了。“老头子”咕咕叫一声,似乎认为她说得很对,又用嘴去亲吻老人的脚。老人又指着脚上的鞋子告诉“老头子”,今天丫头给她买了鞋,已经发货了,让她去快递站取。说到丫头,猫就忽然“喵”了一声,抬起头望一眼老人,又低头啃鱼尾了。为了这个“丫头”的鱼尾,老人去饭店剥了半天蒜头。

“丫头”是只小花猫,洁白嫩黄的毛,很玲珑活泼的。一跳就窜到我家来,不认生,也不避人。进门就到处溜达,除了睡窗台上,就趴在沙发上,睁着绿幽幽的眼睛望着我。我不睬它,它就跑过来蹭我的脚,或者就地打个滚,伏在我脚背上。

老人是用老年机的,铃声震耳,隔墙听得很清。儿子对她说,话费是他单位送的,无限时,任意打,不要节省。

虽然只隔着一堵墙,和我说话她是要用电话的。我听到铃声点开,总要停顿五秒,然后说,我是租你房子的,你看到我的“丫头”了吗?我说,你家的猫在我沙发上睡着了,她就说谢谢。

我把泡沫箱放在门前,等垃圾车过来收去。她打我电话说:“你泡沫箱还用吗?给我种几棵辣椒行吗?”

她白天在出租屋烧饭做菜,晚上住儿子的套房。“老头子”跟在她后面,“丫头”抱在她手里,就这样走来走去。碰巧在门口遇见我,她就说,我每天都替他们打开门窗通通风。然后就进出租屋关上门,燃起一根烟坐着发呆,很久才抽一口,烫得手指头一抖,赶紧又扔掉。

晚9点,她忽然打我电话,问我能买到阿司匹林吗?疫情期间,药店严禁出售退烧药,你是本地人,替我买点,我身上难受。我说,身体不好,一定要去医院,胡乱服药,治不了病是要误事的,如你不便,我可送你去医院。她慌忙说,不用!不用!就挂断电话。

第二天她打我电话解释,说身上总是痛,吃阿司匹林和止痛片2年了,吃了就没事。我说,有病要告诉你儿女的,不要自己扛着。她急着说,不能!不能影响他们。

她又说,过几天烧孩子爹的忌年经,回老家住一阵子再来。“老头子”跟我走,“丫头”能寄养在你家吗?

后来,就没有电话了。只有“丫头”蹲在出租屋门前,望着紧闭的大门。

两个年轻人打开出租屋时,已是老人消失3个月以后了。年轻人介绍说,我们是老人的儿女,老人不来住了,替她把东西搬到我们家里去。

我望向他们,眉眼是老人的翻版。我问道,你们的母亲呢?他们怔了一下,回答说,她在老家……又进去整理东西了。

一团毛茸茸的皮毛蹭着我的脚,似曾熟悉,低头一看,竟然是“老头子”。它老得路也走不动了,拖着后腿,从车上爬到屋里后,忽然就精神了;挣着跳跃着,在屋里摇来晃去,然后就趴在狗窝里舒服地躺下。“丫头”喵喵地窜出来,像一道闪电,蹲在狗窝旁,伸出爪子拍“老头子”的尾巴,眼睛温柔得像一汪碧水。

年轻人把“老头子”和“丫头”都捧进车里,将钥匙交给我,车就启动了。

车里传来“老头子”和“丫头”的叫声,一会儿就听不见了。

3天后,我拨了老人的号码,提示音说,此号码不存在。

泡沫箱里的小辣椒,在夕阳里红得像春天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