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疆一隅
与杨秀清的一次聊天
蒋长云
“说来你可能不信,当年我到南通来做生意,包括现在成为标标准准南通人,只是因为算命先生的一句话!”
“什么情况?这也太草率了吧!”
“不是草率是慎重!当时去哪里做生意都可以,都一样,怎么选?命运走到十字路口,下一步往哪走,总要听听专家意见。”
“算命的?能是专家么!”
“那不然呢?相比之下,算命先生好像对命运问题应该更专业一点吧!我花了好大的劲,好不容易退了学,终于要去闯荡江湖、去做生意了,我想我先得为我将来的辉煌事业找一个命中注定的成功方向!我就去街上找了个算命先生。那算命先生说我去地名中带‘南’字的,将来发展会更好些。”
窗外下着不小的雨,杨秀清坐在我办公室里躲雨。我办公室小,平时少有人来,清静。她捧着纸杯,象征性地喝着开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语速平缓,仍带着很明显的外地口音。我则在敲键盘写东西,有一搭没一搭地陪她聊天。
“带‘南’的地名多啊,怎么就偏偏是南通呢!”
“我那时地理学得不好,也不晓得多少带‘南’的地名,就去新华书店书买了张全国地图,拿着放大镜找:云南、南阳、淮南、南充、南通、南浔……然后,我把这些地名分别写在小纸片上,再一个个揉成一样式的小纸团,一把抛出去,落下来,从中任意拣一个,展开一看是南通。噢,原来命中注定我的幸运地是南通,我就乘着长途车一路颠簸来南通做生意了。”
一次抓阄定了一生。我被惊着了,停下手中的活,注视了一下对面的她。她则很平静,像是讲着别人的故事。
杨秀清是个温州商人,好像是平阳县的。我们很早就认识了,应该在2000年左右吧,已有20多年了。那时我刚到支行办公室工作。她也刚来南通做生意,还是个小姑娘。印象中,她常拖着与娇弱身体不相称的大拉杆箱,里面塞满了乱七八糟的小商品,印着不同银行的名字,主要是银行送客户的礼品样件,雨伞、雨披、小钱币册等等。温州人市场意识强,能结合各类需求,组织对应的生产。2000年左右,正是银行零售业务加速转型的时期,新业务多,活动也多,小礼品需求量大,她的生意正好契合,所以一下子打开了局面。
她刚来南通时正是花样年华,不足20岁吧,明艳得很,经常穿白连衣裙,仙仙的,坐在办公室里很突兀,让人莫名其妙感到拘谨不自然。采购从来不归我管,所以我跟她没有业务上的交集。有时她找的人不在办公室,我临时接待下,礼貌地搭讪。我记得第一次她自我介绍说叫杨秀清,特意俏皮地强调,“我不是东王!”洪杨闹太平天国,东王杨秀清,跟她的姓名一字不差。她这么一俏皮,尴尬拘谨的空气就活泛了起来。
后来,我调到了南通。有一次在单位走廊上偶遇她,便有他乡遇故知的感觉。我这才知道她的生意早已覆盖了南通区域几乎所有的银行和保险公司,经常来行里谈业务。她总是来去匆匆,我们的交流大多止于寒喧。又过了几年,发现她来得少了,来了也不太谈生意,有时只是为了跟老朋友聊天。同事们说,她已经发达了,生意做大了,银行小礼品这块应该只是小业务。她在主城区买了很好的学区房,开很靓的车,一双儿女都上了名校,全家都在南通落了户,标准的浙商富婆。
此次杨秀清能来我办公室聊天纯属偶然。外面下大雨,而别处都很忙乱,只有我这儿僻静,可歇歇脚。我给她倒了水,没话找话的随便瞎问。问的都是一些大题目,诸如如何走上经商道路之类,名人采访似的,而她也是一贯的作风,认真坦诚地回答。杨的普通话不咋的,但聊天还真是个好手,她很擅长用平淡的语调讲不平常的经历,而且节奏感拿捏得很好。
她说她眼热于邻居小闺蜜辍学经商、时常裘布大衣高筒靴的奢华,就冒充老师写信给父亲劝孩子不参加中考以不影响升学率,冒充父亲写信给老师自动要求放弃中考早点学生意,终于初中毕业就可以不读书了。她说她和父亲曾去四川乐山做农业经纪人,发动许多农户种大片大片的蘑菇,后来,外贸受阻,他们仍信守承诺、按合同收购农户的蘑菇,再眼睁睁看着成堆成堆的蘑菇烂掉,亏了好多钱,几乎破产。她说她刚来南通,住每晚十元的旅店,然后乘长途车去各个郊县,好不容易到了银行,还经常遭受门卫的白眼,有时门都不让进。她说老公现在在任港路一个老厂区开了一个叫“五号站台”的酒店。酒店设在大厂房里,宽阔得很,里面放着他们家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各种宝贝,包括当年县里奖给她父亲的日本进口彩电,那是父亲和他们全家的高光时刻。她洋洋自得、眉飞色舞地说,“五号站台”这个名字很别致吧!站台代表着分别和团聚,是最易深情流露的地方,最应该搞点酒,而“五号”就是她老公吴昊的谐音。
我问她可有过什么人生理想。她说她的一个同行大姐也问过她一模一样的问题。刚来南通的时候,有一个周日的早晨,她在阴暗潮湿的小旅店赖床不起,享受着休息日难得的放松,同行的大姐毫无来由地问她,可有什么人生理想。当时她不假思索地说,我的理想是,也是这样一个早晨,我在水边的别墅里睡到自然醒,太阳从纱窗里透过来,洒在旋转楼梯和我欧式的大床上,女佣端着一盘精致的早点轻轻上楼来,见我醒了,礼貌地说“主人,你的早餐做好了,我给你放床上吧。”盘里有牛奶面包,也有豆浆油条和大饼。
我听得笑出声来!问她实现了没有。她也笑了说,没有,倒不是钱的问题,只是家里多个外人应该会不习惯……
认识杨秀清20多年来,这是我们聊得最长的一次。但其实,我对她的了解还是很有限。我还不确定她是东阳的、还是平阳的。她就好比我上班公交车上经常照面的熟悉而陌生的人,尽管没有很多的交集,但时间久了,也会亲切。我想肯定因为同样的亲切感、信任感,她才会坦陈这段真实、平凡、略有传奇、值得回味的私人经历。
雨小了,杨秀清又去忙她的生意,而我却回不到原来的思路去,思绪一如她刚放下的纸杯里冒出的热汽,无端地发散开来——
同样的20年,人生中最精美的年华。我,就像一辆公交车,每天按照既定的线路,在都市里周而复始地转圈,尽管路途平坦,但也失之乏味。而她,就像一辆青春勃发的越野车,无问西东,一路向前。尽管经历崎岖,但每天都拥抱不同的景致。车轮所至,都是风雨吟唱的诗和只有跋涉者才能到达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