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记忆
田耀东
上世纪五十年代,汇龙镇并没有大的建筑和景点,吸引孩子们的,自然就是人民公园了。
土山并不高,但在五六岁孩子面前,足够伟岸了。马尾松的叶子像钢针,拔一把扔出去就是飞镖了。松果是手雷,常能击中骑在石马上挥舞柳条冲锋的敌人。山上有小路,有被暴雨冲刷裸露的树根和沟壑;半山腰的石条凳上有斑驳的青苔,爬山虎的老藤缠在枯树上,一直爬到天上去了。
土山下是阔大的草坪。可以打滚,可以卧伏,头上戴着柳条圈就是战士了,并不惧山上扔下来的手雷;嘴里的机枪咯咯地响着,还要眯起一只眼瞄准。
草地上,石马总是抢不到,太高,爬不上,只能骑羊了,反正都很英武。石狮滑溜溜的,呲牙咧嘴,一点也不好玩。慈祥的是菩萨,高俊挺拔,手里拿着书,望着天边的云。
草坪上有蚂蚁,有蚱蜢,有金龟子,还有花糖纸。仗打累了就闭着眼,仰天躺着,任凭太阳晃着眩目的光圈,一寸寸地移过眼前。草尖摩裟着脖颈,土山上鸟在唱着,柳树上的蝉从不知疲倦,这边歇了,那边又响了,青草和花的气息像催眠的摇篮曲,一会儿就睡着了。
催醒的是洒在脸颊上的鸟粪,或者脖子上被蚂蚁咬了一口。伙伴们仰在荷花湖边,脸上罩着一张荷叶伞。青莲熟到正好,肚子咕咕叫了,俯在湖边采一篷,剥皮慢慢吃,嫩而清甘。湖边采不到,也不惜脱了鞋,用树枝勾过来,总要采到一两篷才咯咯地笑了。
槐花盛开的时候,生的就能吃,有些甜,也不妨丢进嘴里大嚼。美人蕉最好了,花蕊里有蜜,折一朵,噙住喇叭口,吱,一口糖水。要防着管园的聋子,听说他很凶,采花要骂的。但我们一次也没挨过骂,大约他总在花房里忙。
花房是玻璃的,转过向南的木曲桥就到了。玻璃房里,四季开满鲜艳的花。雪花铺满公园的小径,荷花湖结着厚厚的冰,满湖的残荷像奶奶的头发,只有花房是春天。园子的腊梅并不寂寞,晶莹剔透。路边的龙柏,宝塔的尖顶披满雪花,一直就青到云里。
冬天的公园我们不常去了。没有莲子,没有花蕊的甜汁,骑石马太冷,会冻掉屁股。留恋的只是公园到电影院的暗道,溜进去,省了票。关园门的又是聋子。黄昏躲在土山上,悄悄地,他就找不到我们。也有坐在湖边和草坪上忘归的年轻人,月亮升上山顶,冷得抖,两人抱得很紧,脸都贴到一起去了。他们只有从园墙翻出去了。
电影院的木椅里,有分币,有糖纸,有烟壳。扫地阿姨清扫时,我们就钻木椅子,总能收获颇多。分币买了臭豆腐,烟壳糖纸相互炫比,后来竟然一张都没有了。只记得那个暗道和臭豆腐的香味,还经常出现在梦中。
也常去看鲸鱼骨的,当然是小伙伴们在一起时。那副白森森庞大的骨架,张牙舞爪地架在公园的一角,可怜又可畏。怯怯地用手去摸,夏天温暖,冬天冰凉,似乎还在活着。心里有一种异样的味,这味常常冒出来,萦绕在心头不去。挑兔草时,淹没在油菜花里,花丛中忽然就裸出敞口的烂棺,那副干净的白骨,静静地躺着。抬眼望,夕阳已躲到小河里去了。
长大后读到吕四的鱼骨桥,便就想起公园的鲸鱼骨。天地之大,万物之奇,人之渺小,便也记起抚摸鱼骨和挑兔草的夕阳来。
八十年代未,参加江苏自学考试。那时的家,已在乡下了。为了节省旅店费,蹬车到汇龙。早晨和中午,坐在公园的石条凳和园亭的木廊上抓紧时间背书。考点常放在隔壁的汇龙中学,走过去就是。靠在木廊的柱子上,摊开复习大纲,啃着冷馒头,闻花香听鸟语,风从玉兰树下掠过,沉在湖边的青荷上。耳边传来青青子矜的早读声,窥见年轻的身影跳跃在篮球场上,虽然感慨,也觉幸福无限。
没有念过几年书,只识国旗国徽天安门。古汉语深又拗,翻译时,只好请教东南中学的施洪飞老师,其时正做着我女儿的班主任,女儿在灯下做作业,我背施老师的译文。最难的大学语文,也就一次通过了。
总有捧着书本的同道人,静静地坐在小湖边。谁都看见对方的背影,谁都不好意思开口问候,直到毕业的合影上,才恍然觉得,那个熟悉的背影,曾在公园里见过。
因与公园有缘,每期两指宽的成绩单,总也不会让我失望。拿到毕业证书那天,我又进得园中,就像逗留在母校的校园,也确乎是在母校的校园,又去寻觅了当年的聋子,但从此没有见到。
公园里的树又长高了。那年的花,分外灿烂,草坪上的石马石羊变小了。不变的是那些石菩萨,还是童年时的慈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