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记忆

金艳

寒冬腊月，小城华灯初上，要找到一家火锅店很容易，繁忙的工作间隙，约上三五好友，围坐在一口热气升腾、热情火辣的火锅边小聚一番，简直是人间幸事。然而我人生中的第一顿火锅走得并不是那种“我有火锅你有故事”的基调，它夹杂着家乡独有的海腥味留存在我的记忆中，仔细一算已有二十年之久。

那年，我读初二，在此之前，我不知道火锅是什么。由于我和初中班主任黄老师的女儿是发小，整天黏在一起玩，所以只要老师餐桌上有好吃的，她就会让我留下吃饭，我从来也不推辞，除了脸皮厚不知羞以外，还有另外一点原因：父母都是农民，家里谈不上穷，但母亲甚是节俭，想要在家里吃到点荤腥确实很难。我也不敢告诉父母在老师家已经吃过，急匆匆地在饭点前赶回家再吃上一顿，免得家人生疑，怪我不懂事，徒增烦恼。现在想想，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只不过有人默默付出，当年黄老师薪水甚是微薄，确是自己年轻不懂事。

记得那是一个冬天，下午刚放学，黄老师神秘兮兮地在厨房门口喊我（教职工宿舍和厨房就在教学楼后面），我隐约感应到晚上肯定会有好吃的。“你赶紧回家，上地里挑两三棵粗点的莴苣，叶子不要撸掉，一起带来下火锅”，老师的话还没说完，我已经骑着自行车跑出老远，但这一路往返我都没想明白什么是“火锅”，还以为是在篝火中架一口铁锅，简直太武侠、太新奇了。母亲问我怎么放学了还去学校，我说黄老师叫我拔几根莴苣去她家吃火锅，母亲便不再问了，急匆匆帮我把莴苣装好袋子放到自行车篮里，一面叮嘱我骑车看路，一面嘀咕着说我嘴馋不懂事，吃老师的饭欠了人情。

当我拎着莴苣来到厨房门口，一阵海鲜味迎面扑来，还没看到吃什么我已经垂涎欲滴了，发小看到我楞在门口，赶紧拉我进来，黄老师接过我手中的莴苣，安排我在桌子旁坐下，我迎来了人生中的第一顿火锅：鲳鱼细粉火锅，配菜是白菜、莴苣片、莴苣叶、嫩豆腐……一条条白到发光的鲳鱼在热气腾腾的火锅中慢慢熬煮，老师在我的小碗里加了调料，等鲳鱼熟透夹起一条首先放到我的碗里让我尝鲜，然后依次为我加上细细长长的细粉和其他食材，叮嘱我趁热吃。说实话，虽然出生在海滨小城，但是海鲜在我家的餐桌上几乎见不到，记忆中除了去吃喜酒或者满月酒，像鲳鱼这样肥美的海鲜平时是很少吃到的。在火锅里烫熟的鲳鱼特别诱人，筷子轻轻一拨，雪白的鱼肉顺着鱼骨剥落，将鱼肉吃到嘴里，鲜嫩和美味顿时让人忘记所有的烦恼。难怪现在有句广告词是这么说的：“如果有一顿火锅解决不了的事情，那就吃两顿”。然而面对这诱人的火锅，我有些拘谨，就像是使惯了筷子吃米饭面条，突然要用刀叉吃牛排的那种不知所措，竟一时间下不去嘴。看到我有一些尴尬，发小开玩笑说最后一个吃完的人要洗碗，还说让我快点吃，争取吃完打一局“魂斗罗”（那个年代的电子游戏）再回家。老师一直夸赞我带的莴苣新鲜美味，是她的最爱，我当时信以为真。

正当我大快朵颐之时，母亲不知怎么来了，脸色不是很好看，黄老师担心母亲责怪我，伸手拉住母亲：“菊兰，你这莴苣种得好，吃起来特别嫩啊，来来来，坐下来一起吃，吃好了再回去。”我怯怯地低头不敢再吃也不敢看母亲，母亲带着歉意回绝了老师的邀请，坐在一旁的凳子上，气氛很是尴尬，黄老师放下筷子：“菊兰，你千万不要怪孩子，自小和我们家丸子（发小的小名）一起长大的，现在又是我的学生，没关系的。”经这么一说，母亲的气好像消了一些，一边应着黄老师说着些赔礼的话，一边叫我快点吃，吃完好跟她回家。黄老师一边冲我使个眼色，让我顺着点母亲，一边又为我夹了满满一小碗的鱼，在我埋头吃饭的空档，只会教书的黄老师还积极地向母亲讨教一些种菜的技巧，问问今年的收成如何。我也是真的佩服自己，鲳鱼火锅到底有多好吃，在这种场面之下居然还能吃得下去。回去的路上，母亲再没怪我，只是告诉我每个家庭都有难处，以后她会给我买肉吃，少给老师添麻烦。这顿鲳鱼火锅，是我人生中的重要一课，母亲的话让我幡然醒悟，对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容易，尽管黄老师还是一如从前地待我好，丸子还和以前一样和我粘着玩，但我再没进过老师家厨房，尽管母亲好像忘记了那天晚上对我说过的话。

二十多年弹指一挥间，幸运的是，在我人生的重要时刻，黄老师都像母亲一样陪伴在我身边：在我和先生的婚礼上，老师和我的父母坐在一起抹眼泪；我生下一双儿女，老师都会像自己当了外婆一样，精心准备好宝宝的衣物鞋帽来看我；在我的事业低谷期，老师无比心疼，想尽办法为我谋出路。等我的生活尘埃落定，偶尔登门拜访，她还像当年一样把我当成孩子，开心地为我煮茶，如果我能留下来吃一顿她亲手包的馄饨，她会高兴地发个视频给远在他乡的丸子，数落她不像我这般知冷知热。那天，我吃着老师亲手包的芹菜猪肉馄饨，主动聊起二十年前那顿难忘的鲳鱼火锅，老师说其实她已经不记得了，但是多年来，她作为一名人民教师，对待每一个懂得努力的学生从来都是愿意去付出的。谈话间，往事云翻浪涌，我们笑着笑着就哭了。

如今，火锅已经成为我家冬天里的一道“家常菜”，食材丰富，温暖也很美味，但是比起当年的那顿鲳鱼火锅，自始至终缺少一些味道。我已不是当年那个不经世事的女孩，老师无声的教诲深深感染着我，我一直努力学着她的样子做一个温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