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漫笔
田耀东
婴儿时,家是母亲的乳房。轻轻的摇篮曲,趴在枕边的小花猫,叼着花猫尾巴的大灰鼠,叮在面颊上的花蚊子。
能爬能跳了,家就是锅里的嫩玉米,小河里的红菱角。撒一泡尿搅拌好泥土,涂得一头一脸,然后钻进去呼呼大睡的麦草垛。上小学时,家就是校门连着柴门的小路,路边的油菜花,小河里的蝌蚪,芦苇丛中的麻雀蛋,拖着剥了皮的小花蛇,母亲抽打屁股的假惺惺的柳条。
失学时,家就是窗前含羞的桃花,睡在老榆树里的上弦月,含情脉脉的牵牛星,从月亮飞到竹园来约会的嫦娥。垂到腰际的长辫子,扔下绣着爱心的小手绢,飞跑着躲进竹园里,一页页写好又撕碎的情诗。结婚后,家就是婴儿的啼哭,热腾腾的尿布,红艳艳的屁股蛋,涂满打碎的薄薄的蛋黄。
日月星辰转,柴米油盐忙,大汗淋漓洒不尽,粗茶淡饭香又甘。
桃花年年红,孩子日日高;攸忽回头望,上辈老去幼辈飞;秋风里,面如刀刻发如霜。
家就是守门人。明知你有钥匙,每次都飞出来替你开门的那个人。家就是一碗热饭。温在锅里,见你到,端出来一起吃。轻轻说一句:一人吃,不香。
家就是一盏灯,亮在雪夜里。朔风天地寒,雪花从门缝飞进来。煤油灯下的人,哈着冻得通红的手,一针针缝补你的老棉袄。
家就是你烧得浑身发烫,满口胡话,那双端药的,掖被角的,轻轻触摸你前额的手。家就是不管你衣锦还乡,还是遍体鳞伤,都告诉你,你仍然是一个普通人。是为你卸掉光环的硬壳,也是为你疗伤的小小狗窝。废寺,桥洞,草堆,是乞丐的家。搬家的时候,家就含在嘴里,披在身上,挑在肩上。那根打狗棍,是家的大梁。
诗仙的家,在山川,在大河。在长江的一头,在湖泊的那头。在白云里,在星星上,在永远看不见的远方。只有故乡的家,在低头一霎间朦胧的泪花里。
战士的家,在堑壕里,在疆场上。金戈铁马,挥剑飞刀。羌管悠悠霜满地,角声满天秋色里。卒然倒地,血洒江河泣千里,魂铸大岳高万丈。
游子的家,在天的远方,地的边陲,在广褒的大漠上,在都市的高楼里;黄皮肤,黑头发,来自故国的呼唤,浓浓的乡音,汇成千万年思乡吟唱的锦绣华章。
狮虎豹象的家,在深山里,在密林中,在悬崖旁,在峭壁上。那恒古的洞岩深处,层层掩埋的密室里,有打开它们祖先密码的钥匙。
鲸,鲨,鱼,虾贝的家,在大洋里,在浅海边。在深渊,在大江,在小溪,在金滩。天下之水,无微不至,天下万物,同水同源。天地同体,天人共享。
天空是鹰鸿百鸟之家,大地是虫豸蛇鼠之床,地球是动植物共同的家园。宇宙无边,家园无限。
神仙鬼神没有家,神游天宇,鬼遨地极,天地渺茫,家是白云苍狗。
帝王将相没有家,家就是国,国就是家,王权无限,家就成虚空了。
家在普通人的屋檐下,家在燕子的泥窝中;家在小河边的石桥上,家在槐树下的月牙旁;家是仰首对天的长吁短叹,家是潇潇夜雨的热泪倾盆;家就秘藏在凡人的心里,心就深锁在凡人的家中。
家是回不去的思念,家是痛断肝肠的诗篇。家绕地转,地绕天转;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家与天地相依相存,一叶落而天地惊。
天地悠悠,日月昭昭,高山大川如尘埃水滴,银汉苍穹似过眼云烟。
千秋万代,无限无极;白马过隙,流星一闪。
家的前方,是一座坟。
家和坟的小路上,长满了荆棘,开遍了鲜花。
坟的前头,群山呼啸,江海奔涌;
百花怒放,万舸竞发。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