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疆掠影
灶神
田耀东
灶神在乡人心里是个可亲的好官,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那时,家家都有土灶,灶神是基层最小的神官了。一尊神就管一家子人,比生产队长的官都小。
但灶神的权威却无处不在。乡下人受了委屈而无处可伸时,往往会说:“头上三尺有神明,灶家菩萨在看着你,恶有恶报,只是时候未到。”这样想时,心头果然就开朗些,再回头看看灶神,笑哈哈的,似有所应,心头的气就平下去了。
托灶神的福,砌灶的师傅就比普通泥匠高出一头。能砌灶又会描灶花的,在乡下就是有口皆碑的能人了。如果是年轻的后生,就会成为姑娘心中的偶象。村东瑞香家的房子建好刚半年,瑞香就跟着画灶花的小春定亲了。灶是小春砌的,发火又省柴。同样抱一灶口柴,小春砌的灶可多烧2天。灶花画的是八仙过海,村人都说:“你看何仙姑的眼睛,像不像瑞香?”瑞香听着就红了脸。
灶神都是面南或面东而坐,精致的土灶,还建有神龛,像一座小殿,背靠烟囱,既尊贵又有靠山。腊月廿四夜,灶神就从烟囱里飞出,集中到天庭开会去了。
家家户户在腊月二十就开始忙了。扫檐尘,擦玻璃,揩墙壁。屋子里的泥土地面碾踏了一年,脚下高高低低要铲平,铲下的脚泥肥力足,垩到瓜根边,甜瓜就又大又甜。
灶菩萨辛苦了一年,母亲总挑一个艳阳天将他小心地捧离神座,用热水替他洗澡,擦一点肥皂,加一把石碱。蛛网,油腻,身上口里粘着的小飞虫,全都细心地洗干净,比替我们洗澡仔细得多了,还不准我们插手。我献殷勤给她端一盆水,她就喝道:“一边去,别毛手毛脚的!”我心中虽然不乐,也只能一边呆着去了。那几日,家中果然亮堂,灶菩萨在昏黄的煤油灯下都在笑。
赤豆在廿三夜就煨在吊子里。土灶的余灰火星旺盛,土罐里装着赤豆,埋进灰里燉着,第二天就酥烂软熟。藏了一年的大米拿出来了,煮成的赤豆米饭红亮香糯。那畦长得最旺的青菜,大雪前就用芦苇或麦草盖上,决不让它挨冻受寒。它也确是青碧鲜嫩,从芦叶里拨出来一竹篮,挑娇小的去掉边叶,然后多放油,整棵地炒豆腐。翡翠白玉,吃了来年就高中大彩头。
腊月廿四,天黑得早,灶菩萨前的香早早地就敬上了,赤豆米饭,大菜头炒豆腐各盛一碗。袅袅的香雾中,灶菩萨在笑眯眯地享用,很满意的样子。那晚,我们都很乖,生怕说错话。母亲早有准备,甘三夜间趁我们睡熟了,她就用粗纸在兄弟姐妹嘴上擦一下,纵使我们在灶菩萨面前胡言乱语,菩萨也就宽宏大度把我们说话当放屁,不会影响菩萨心情。灶神和我们同吃同住,十分的廉洁和素朴,难道也会小鸡肚肠光听好话?办建房报告叫生产队和大队盖章时,习惯上要请队长们嘬一顿,起码也要杀只鸡,烧条鱼,喝瓶瓜干酒的。而灶神就是青菜豆腐而已,一年就这么一回,母亲不放心,又捧出珍藏的红糖罐,用筷头蘸一点糖粉抺在灶神嘴唇上,极虔诚郑重,但我总怀疑有贿赂之嫌。灶神上天汇报,是他的职责,本应实事求是。此家一年善恶,他全看在眼里。人间一年希望,他也一目了然。如每人都给菩萨抹糖,如此欺上瞒下,上天如何能惩恶扬善,广施善政?我也问了同学兵兵,他说他母亲这样,奶奶也这样。看来人皆如此,已成习俗了,连上帝也听不到真话的。
拜佛时总要许诺很多的愿望,供一点香烛,就要求菩萨做这做那的。菩萨笑嘻嘻的,大肚弥佛,能容天下不能容之事,但也不是你许了愿他就能应承的。不然,他就太忙太没有原则了。我总想这许愿是无效的,母亲默念几句,绝不告诉我她念的是什么;叫我许愿,我就飞跑着出去了。不是不想有好运,实在是替灶神着想。朱子说,善欲人知,不是真善,恶恐人知,必是大恶,一切善恶让灶神汇报去吧,有什么藏着掖着的,何必给他抹了糖而让他尽说好话而失去公平呢?到教堂做礼拜,信徒们向神父忏悔,就像小学生上课把蚱蜢放在同学领子里而自己检讨。知道错误,方能改过,知耻而近乎勇也。掩人耳目,欺上瞒下,连灶神都自觉难堪。
一年里,谁能不犯一点小错呢?春天和兵兵去钓鱼,队里放养的草鱼上钩了,两人也就拿回家分着煮吃。五月桃红了,馋得偷摘一个吞下,沈姨虽然又摘了几个送给我们,但心里总是忐忑不安的。这些都是不希望灶神上天汇报的。母亲奶奶们是为了我们平安才希望灶神上天说好话。从爱孩子的角度想,似乎又是情有可原的,人情和天理又模糊地搅在一堆了。
日子也就这么一天天地过。
敬灶神的赤豆饭,一直要留到年初一。还有红枣汤圆糕丝,藕片竹笋,红红火火,团团圆圆,生活节节高上去。
心里如此盼着,生活也就一年年好起来,农村别墅里连土灶都快找不到了,灶神们又去了哪里呢?
廿四夜饭仍然吃得欢畅,除了赤豆米饭大菜头,鸡鸭鱼肉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只是少了那缕青烟,还有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