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疆掠影
乡村的年味
田耀东
年味是人心味,故乡味,割不断的亲情味。
四季轮回,不刻意为之,即春发,夏旺,秋实,冬藏。四季的密码藏在天地之间,藏在人心里,看不见摸不着,娘胎就带来了。黑头发黄皮肤,一看就知道是过共同春节的。圣诞也是年,终究是隔着皮肤的,虽然热热闹闹,像一阵风飘过,心里并没留下痕迹。
乡下的年,像手机放在定时上,时间一到,感觉就冒出来了。融化了冰雪,催放了腊梅,染绿了苍松翠柏。
年的鲜花开在每人脸上,根就盘垣在心里。细枝末节,弯弯绕绕,扎根到千年的祖先。
百岁老人在年的这天也会发新枝长嫩叶开红花。每到这天,小时的旧树就发芽了。就像村边老枣树上年年挂着的新果。
他们模糊的眼睛被年的气味熏成一弯新月,灿烂的七色化成明艳的彩霞,照亮老人日渐暗淡的天空。久已失聪的双耳传来童年的呼唤,芦苇荡百鸟的鸣唱又声声入耳。
卧床老人跟着年味在河边采摘碧绿的嫩芦叶,爬上高高的老槐树掏鸟窝。静寂的月夜,潜入瓜地,和刺猬在一起,把甜瓜啃得喳啦啦响。茂密的竹园里,两人的心跳像擂鼓。那条小路上,他拉着她手窜进玉米林里。玉米长得真好,儿子玉狗后来当了乡长。
年是岁月的沉淀,是时间隧道的起点和终点。年不急不慢,对所有人平等,是通往人生终点的豪华驿站。
年就在眼前,又总在身后和前面,你追不到也握不住。
它转眼就来了,送来了婴儿,带走了老人。撒下满天雪花,掩盖了一切足迹。谁也不知它心里想的什么。它是公正的,所以儿童盼它,少年喜它,中年敬它,老年五味杂陈。
年捎来的云建了高楼,铺了大路,又下了一场车雨。眼一开,乡路上全是轿车了。
轿车不喝汽油,喝的是酒,都是醉醺醺的,步履缓慢,半天才移动几十米。车里没人,全是神仙,人没有这么好的耐心,天上方一日,人间数十年,不急。
年这几日上街购物,走路最好。侧着身,缩着肚,从车缝人隙里挤过去,磕着碰着全是笑嘻嘻得;手里的鸡鸭鱼扑腾腾地跳,还有大包小包的礼品。
杀鸡的老陆全身都是血,眼睛红得像兔子,鼻尖上粘着鸡屎。鸡在脱毛机里扑腾,像凤凰涅槃,全都升天了。宰鸡价比平日提了一倍,人们仍排着长队。
老倪牵着一只头羊,后面跟着十几只公羊母羊。老倪佝偻着腰,羊们跟着头羊昂首挺胸欢天喜地地走向热腾腾的汤锅。老倪宰了一辈子羊,老了,羊都很年轻。这几年,羊肉卖得火极了。年一到,他总是请工人。他只去收羊,羊肉早订购光了。
屠户的肉斧举到头顶。猪肉、羊肉全是龙肝凤胆。平日不舍得吃一两肉的也勇敢地买上一大块。老祖宗、小祖宗年里一定要孝敬的。年一到,再怯弱的人也会变成勇士。
年是消费的阀门,平日里水龙头拧紧,滴水不漏。年一到,心就发热了,什么都想朝家里搬。
车流人流就是运输采购的大军。超市的货架搬空,马上又填满了。送货的车队日夜不息,三班倒。商品鲜亮地穿上新装,店主们红光满面,温文尔雅。促销,有奖,买得越多,送得越丰,几乎不要钱,刷微信。
买的人也不像平日计较,出手滑润,掏钱不缩手缩脚。平日的精打细算就是为了年的消费。年到了,不爽用就白活一年了。
年前几日,家里待不住,人都在路上。吃的,用的,穿的,什么都要想仔细,不能遗漏一项。年要开个好头,红红火火。年过好了,这年就顺了,人这一生也就顺了。
年一到,乡村窗户的灯就亮了。平日不露面的年轻人忽然就从竹园里长了出来,像雨后的春笋,顶着早晨的露珠,在乡村的太阳下闪闪发光。
稚嫩的娃娃围着乡村别墅转悠,像刚出窝的黄嘴小燕,叽叽喳喳,满地跌滚,把鸡和狗撵得满天飞。
平时不显眼的竹园树木,美得皆能入画。屋后的小河清得想扑下去喝一口。
嚼草的羊,生蛋的鸡,屋角鲜红的老南瓜,屋檐下憨厚的老玉米,活泼的沙地小辣椒,河边的蒲公英,顶着一头白发立在岸滩的老芦苇,整个冬天死皮赖脸,伏在母蟾蜍身上做爱的雄蛤蟆,年一到,全都诗情画意。
老人的皱纹被年熨平,腿脚被年充实,憋屈了一年的笑神经被年唤醒,儿孙的一笑一颦,忽然就变成年轻时的自己。
逝去的人已经复活,跟在年的后面走来,仍然青春勃发。今人故人的团聚,天与地的相思,全在年走来的一霎间重现和相会。
年一到,不管在城里是厅长局长科长;一到乡下,就是狗娃,铁蛋和石礅。身价亿万房地产老板的轿车,也不过是河边泻水片的瓦片和碗瓷,大奔车停靠的老桑树底下,至今还有当年打群架扼断的树枝。他拎的大包小包、贵重豪华的礼品,使人想起当年爬树掏鸟蛋偷瓜摘桃的竹篮。
高档写字楼里的安琪儿、玛莎拉蒂、玛丽雅,一到乡下,就是桂枝、小凤和桃花。那端庄优雅,仪态万千的身姿,就是当年开裆裤、鼻涕龙、满头虱子的小妮子。
狗娃,铁蛋和石礅,小时尿在屋后拌泥的土疙瘩还没干透;桂枝、小凤、桃花绷在竹枝上跳皮筋的牛筋还没摘下,日历就撕掉了几十本。乡下的年一点也没有变,原来就这个样子。皮装、风衣、丝巾一扔,缠围在母亲身边的,还是那个撒娇耍泼的小屁孩。
纵然父母挂在墙上了,铁蛋、桂枝们也不过是墙上掉下的一粒粉屑。他们千里迢迢奔回来,也就是看看老房子和老照片,叫一声爸妈。看见自己的根还很好地长在那里,心就踏实了。
再寒酸的家,这几日都拿出最好的,恨不能将心抠出来给孙子女们吃。廿四夜灶神上天,家家土灶都油光闪亮热气升腾。蒸糕的香雾,酒酿的甜香,腊鱼腊肉红艳肥美的身段,雪地里抠出碧绿的菜心;搅动升腾起甜醉浓郁的云霭,厚重温馨,醉醺醺地浸透了乡村和人心。
心被年滋润得软暖的,人人温和好礼,相互祝福。和谐的祥云笼罩着村庄,飘浮在广邈无边的土地上。
年到了,村庄就年轻了。被年味浸润过的村庄,永远都不会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