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记忆
田耀东
曲尺形的柜台,晶亮的玻璃,迷人的糖果罐,花花绿绿的铅笔练习簿,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小人书。
手指含在嘴里,眼珠飞出去,贴在玻璃上不动,脸上是向往和羡慕,大抵就是五十年代童年对供销社的记忆了。
打酱油买盐是最开心的事。三毛钱递上去,售货员阿姨经常给一颗硬糖,有杨梅味的,有桔子味的,剥开含在嘴里。糖纸捋平折好,夹在语文书里,甜味就留在雷锋叔叔的笑脸上了。
煤油灯的罩子总是擦得很亮。圆凹处擦不到,用芦杆包着老蓝布细细地伸进去,转着圈擦,不留一点烟痕,这样,发出的光不受损失。灯罩下圈易脱落,不小心会划破手,所以擦灯罩是细致的事。煤油要凭票,珍贵非常。打煤油的叔叔把勺子伸下去,稳稳地提上来,满满的一勺,能多点一个晚上。叔叔的儿子和我同班,总能多打半斤给我。捧着语数皆一百分的考卷,我觉得幸亏多打了半斤煤油。
供销社是老街的中心,上街不说上街,都说去供销社。糖烟酒,酱醋茶,衣服鞋帽袜子,刀具螺丝铁钉,陶缸瓷碗毛竹筷,棉布床单彩毛线,粉红的蝴蝶结花别针,红红绿绿的皮球洋娃娃……除了天上飞的,水里游的,都在供销社的柜台里放着呢。
节日里去供销社购物,总要排队的。腊月二十四,灶王爷上天后,农事就闲了。虽然凭布票,棉布柜也挤满了人。娃娃的新衣,姑娘的花布,新郎新娘的嫁服,各式花布映得脸比桃花红。扯布的嘶嘶声清脆悦耳,柜组长郁师傅整天裹在花布的云霞里。
51型的永久牌自行车,坚实得像坦克。厚重的钢管,加重的后座,三百斤的肥猪绑在后座上,龙头上压两块砖即可骑行如飞,按动的车铃比黄鹂鸣叫都清亮。看车的人轻轻地摸,远远地感叹,回去立即给猪羊加一把草,给鸡鸭喂一勺田螺。“明年买一辆。”拳头攥出了汗,心怀愚公移山志。
生产资料部的仓库大多做在河边。化肥农药来了,毛竹树棍来了,陶缸铁锅来了,好消息像春风吹过平原。独轮车,平板车,牛车,拖拉机,兴冲冲来,喜滋滋去。咸瓜缸,猪食缸,腌菜坛,搭猪棚的树棍子,做房椽的扁担料……赶车人舒展的皱纹里开满了桃花和油菜花。
语文老师的作文题目很有诗意——《我的理想》。同桌和前后桌都写了整整两页:我的理想是做一个供销社售货员。我第一次认真地打量我的同桌,想像她当上售货员后的风采。
村里的二牛入伍当了连长,竟然娶回了供销社的大妮。大妮脸比桃花红,腰比柳枝细。送亲的车队一长溜闪亮的自行车,龙头上的红领巾像天上的红云。二牛娘乐得三天闭不上嘴,二牛爸嘴里念叨,我二牛烧了高香了。
那天月亮很圆,我们十几个毛头跟着车队跑,研究大妮的腰为什么那样细。那天,也是我第一次尝到新娘子发的大白兔奶糖,方知天下竟有这么香的糖。含一块,做梦都香得笑起来。
八零年,我进了供销系统,成了营业员。第一个月就进入技能大比武。几百个数字加减乘除,比赛打算盘的速度和正确性。十几个数字连加,用心算,叫一口清。抓十把糖,把把要十粒,不能出错,叫一手准。三角包,四角包,包红糖和食品,从半米的高处摔下,绝不能像天女散花。考竹勺舀酒,十斤不差分毫。勺子不能侧,不能快,不能慢,出一点错,分量就不对。平时练得认真,考核才能夺冠。做好供销人,有过硬的基本功。许多老职工皆技艺非凡,方知行行出状元。
农忙时送货下乡,拉着平板车,把日用品送到田间地头。知青时并不觉得沙地竟然这样美,现在穿着供销人的工作服下乡了,蓝天白云,玉米黄豆,歪脖子老桑树,毛茸茸的狗尾巴草,全部充满了诗意。平板车像扯了帆,不是我拉车,而是车拉人。
供销社诞生于五十年代,和几代人共同成长。九十年代后逐渐走出老街的视野。新街最繁华的地段,仍是供销社旧址。农民上街,大包小包拎着载着回家,信心满满地说,是在老供销社的那个超市买的。
夜晚散步在老街的河边,会指点这边是供销社的仓库,那边是供销社的收花部。
供销社刻在老街的心里。
老街延续着供销社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