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大烟酒
时间:2021-01-12 A+   A- 举报

人在旅途

蒋长云

申大烟酒是我的一个朋友。确切地说,是我这位申姓朋友开的烟酒店。我这样以店代人地称呼他,是因为他很为这个店名“沾沾自喜”。工商登记的时候,预备的一些店名都已经有人注册过了,不成功。他灵光一闪,就以姓入店名,叫申大烟酒。这个名字确实蛮好,平实、个性、大气、叫得响,后来证明生意也确实不错,可以算是个大吉之名。朋友说,他叫了申大烟酒后,街面上出现了不少什么赵大羊肉,钱大龙虾的,其实是免费用了他的专利,他很来气。朋友说很来气时是笑着说的。确实这也不是什么发明,公安局里到处是什么孙大、李大的,可能也不尽然是大队长的简称,“大”的含意和适用范围,大了去了。你懂的。

申大烟酒店开在我上班必经的路上,说是已快十年了,店面其貌不扬,所以一直都不曾在意过。去年偶有一次别人叫我去拿酒,按图索骥找过去加了微信才算结识。那一阵,我在临习《蜀素帖》《龙井方圆庵记》,常没头没尾地发一段在朋友圈请方家指正。有一天,他私信我说,米芾临得不错,可否给他写个店名。我略略有点意外,想不到这位酒老板钟情米芾,有点意思。午饭后散步时,就有意转过去会会他。

这申老板原来确实有点经历。郊县农家子弟,八十年代中期初中毕业考了一个商业中专学财会,毕业后分在商业系统,商业系统改制后去了当地一家知名的酒厂,被安排来南通销售部卖酒,再后来酒厂也改制了,就顺应潮流自己出来做酒和烟的生意,主要是批发,因为卖酒时间长了,也积累了些人脉,再加上货源正宗,人也勤勉灵活,生意日趋红火。

八十年代考的中专!打那时过来的人都知道,那是农家子弟跳出农门的第一个难得的机会。多少锦鲤盼望着要跃过去的高不可攀的龙门。能过这道关的学子,那才智和学习力放在现在考个211是轻飘飘的,便是985也不为稀奇。

历经了寒窗苦读,正经考取过功名的申大烟酒,尽管现在一天到晚与茅五剑和云贵烟为伍,身上到底还是有一股一般店商所没有的难于言表的人文腔调。

每天中午我都要散步过去跟他聊一会儿闲天,听他讲酒讲烟讲故人讲故事。在他那儿,我知道了很多酒的知识和渊源,和他一起品评酒从名称到包装到入口到回味的各种优劣。有时,我们也谈谈书法。我为他书写过店名,还书写过德谟克利特的“没有宴饮的人生,如同没有旅店的漫漫长路”、尼采的“每一个不曾饮酒(原文为“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李白的“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围绕得酒,开各种文绉绉的玩笑。他说有野史提及,他们苏中申家是元代蒙古人的后裔,被明军打散了,才流落于此。贵人不顶重发,我看他发际线高,头发渐稀,而且身材敦实微胖而不高,隐约有几分蒙古贵族的样子,难怪平时他总是谦逊有礼的君子相。和他在一起,我很放松、很随意,甚至很造次、很鲁莽,可以高谈阔论、可以浅吟低唱,也可以激扬文字、乃至胡说八道。他骨子里念书人的克己复礼的气质,让他像一个含蓄内敛的捧哏,一直很谦和妥贴地托着你,应着你,礼让着你,让人有如坐春风之感。

申大烟酒总体上是个乐天派。他在店门口养了一些不知名的绿植,偶尔还会开一些碎花。花开的时候,他拍一些照片放在朋友圈里,还仿了汪曾祺的句子说,如果你来了,碰巧我不在店里,请先陪我的花坐一会,相信它会很高兴。这时的他很阳光很诗意。

但偶尔他也有敏感的时候。有一次他写了一篇散文发表在晚报上,隔壁单位的门卫跑过来说,申老板,刚才晚报上看到一个写文章的人和你重名叠姓。他顿时有点哭笑不得的酸楚。还有一次替客户送酒到一个不太大的酒店,门口的服务生,让他绕至边门走。可能也是酒店的规矩。若是快递员,可能二话不说就去边门了;而他是读过孔孟的,就有点难于接受了。因业务关系,他跟市里各种顶级的星级酒店都时有接触,人家都是礼貌有加,偏这家不在规模的酒店以貌取人,无礼刁难。和我说这些的时候,事情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但他依然很明显地涨红着脸,怒不可遏的样子,可以想见他当时会有多么的忿忿然。世人势利、造化弄人。坐了十年冷板凳,规规矩矩走考学之途,终于修成正果,却阴差阳错没进入所谓的体制内,像他的众多同学那样做个科长、处长什么的。只因为要留在县城,进了商业系统,以至现在的境遇有点他认为的不尴不尬。我劝他,“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人家孔圣人也曾遭人误解呢,人家提倡不生气,你也要不生气才好。

其实我真是发自内心地觉得他的人生状态是极好的,应该远比所谓体制内的真实和洒脱。妻子是先前酒厂里的技术员,也是大学毕业,经营着另一个店面,儿子新近考了一所名校的研究生。他们工作生活都很自由,自食其力,自己说了算,不用装,多年的本分经营,也积累了不少资源,朋友多、口碑好,生意几无压力,业余生活也丰富多彩。但他还是口口声声平台平台的,总觉得体制内的人生更好些。看来,围城何止是婚姻,职业也是。

那天晚上散步顺道弯到他妻子的门店,正赶上他们吃晚饭。他随手开了一瓶酒正自斟自饮。我说,你家里住着二三十层的高楼,可凭窗远眺长江,把酒酹滔滔。店里积着这么多名酒,小有壶觞可对花,远比陶渊明还幸福,夫复何求?他正有点微醺,红着脸也念叨着“夫复何求?夫复何求?”随手夹起一块猪肝来。

那猪肝我知道,他在微信朋友圈里晒过,说是这个小城最鲜嫩美味的,他只吃这家,在什么消防队边上的一个巷子里,离他这个店面,至少有三公里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