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样的冬天
时间:2020-12-01 A+   A- 举报

东疆掠影

田耀东

​小雪一到,冬天就真的到了。

现在的冬天一点也不像冬天。商场和超市的热气呼呼地向外冒。轿车里出来的姑娘轻盈得像春天的燕子。写字楼里西装领带,白皙的指尖把四季和谐的琴键敲打得春水长流。山茶花,君子兰,一品红,水仙,绿叶扶红花,色彩缤纷,缺的就是洁白的雪花了。

最守季节规矩的梧桐和银杏虽然褪下了全身的金叶,免不了也要为自然的偏袒鸣不平。

乡路上枫叶红艳着,柳叶像风韵犹存的中年女人,荡漾着成熟的丰满和婀娜,仍然苦苦依恋着冬日斜阳的黄昏。那飘落的黄叶,只不过是眼角轻浅的鱼尾纹。

时代在飞快地前进,自然也在悄悄地改变着。是人在改造自然,还是自然在改变人。厄尔尼诺的到来和物质生活的进步使冬天的面目模糊不清。就像醇酒不醉人,反而让爱酒的瘾君子感觉不爽和疑惑。

找得仔细点,冬天毕竟还像个冬天。太阳躲着不露脸,铅灰色的云,粘粘糊糊的雨,细针一样的风从推着甘蔗、提着红薯去集市上摆摊老人的脖子里直钻进去。棉袄穿出来了,里面还要加棉背心,背脊臃肿成厚实的陀螺。街上湿漉漉的,轿车从积水的路面上驶过,溅在老棉裤上泥迹斑驳,也飞到皱成一颗核桃的脸上,冰冷冰冷的,只能霎间打个寒颤。隔着一块玻璃,轿车里的人单薄鲜亮,分明就生活在两个不同的季节和天空下。

小时就不喜欢冬天的雨。阴冷,刻板,全无生气。每一丝雨都带着冷气和寂寞,就像得了零分被自己不喜欢的老师罚站在走廊里那样郁闷。

雨也没有规矩,一会儿大,一会儿小,时不时的夹带几片雪花。横七竖八地飞,伫在脸上变成水,或藏在屋檐下的草堆里慢慢地积起来,惨白又邋遢。使人想起八十岁老女人皱纹里嵌的劣质雪花膏。

风渐渐地小了,冷气从门洞和瓦缝里透进来。头缩进被子里,脚蜷起来,还是冷得睡不着。

没有一点声音,连狗叫也没有。母亲却惊呼起来:这么大的雪,怎么上学呀?

无异于打仗的冲锋号,射出门去的速度是一颗子弹在飞。老棉袄的扣子未扣,裤子提在手里,鞋子穿反了。

啊!满眼是白,房子,柴堆,茅厕,全成了雪白的大大小小的馒头。树,竹,芦苇,皆圆润晶莹,全是玉石雕就。没有风,没有声音,没有路,没有河流,老井口上一圈洁白的围脖。一串梅花的脚印从很远的地方伸过来,弯弯绕绕地扎进柴堆里,露出一只野狗的头。远远近近的炊烟升起来了,笔直地向天上飞去。大人,孩子,狗,猫,嘴里都喷着热气。红芋玉米粞粥的香热充满活力,从柴灶的铁锅里暖暖地渗出来。世界盖在洁白的羽绒被里,温暖而静谧。太阳还在云里睡觉,眼前却分外亮堂,亮得赶走了一切心里和眼前的雾霾和阴影。一缕清香,从竹林的深处飘来,透过厚厚的白,伸出一枝冰晶的腊梅来。

雪地上滚动着红球和黑球,雪团在天空划着弧线,又化成一团雪粉。孩子在雪上欢呼,笑声贴着雪地传来,撕开了铅色的天。阳光把铅灰染成金红,又一片片撕碎,扔进波光万道的海水里。

天晴了。

家家的门都开了。铁锹,扫帚,从屋檐到村路,铲扫出一条路来。路的两边推出一堵雪墙。门边拍两个高高的雪人,有弥佛,有狮子,有娃娃。奶奶烧火的芭蕉扇也拿出来了,插在济公的腋下。打弹珠的黑玻璃球是娃娃的眼睛。红领巾系在憨胖的脖子上。爷爷的破草帽戴在林冲的头上。

水缸里积了一层玻璃,屋檐下猪食缸冻裂了,膨开来。河面上刷刷响,一双小手抛出瓦片,河东滑到河西。芦花摇了一摇,洒下一头雪粉。

河边的水桥上有人在砸冰。啪啪啪!红砖断裂了,又用石块,终于砸开水缸大的一个口。提水,洗菜,淘米。几片菜叶漂在冰面上,又冻得粘住了。洗菜的手肿成五根胡萝卜。

太阳升高了,白得刺眼。屋檐开始滴水,还没滚下来,已经冻成了冰。冰在悄悄地长,像长剑和短剑,垂挂在屋檐的下方。太阳照着它,冰晶玉砌,寒光闪闪。

正午,雪堆开始萎缩,雪人的身量小了,眼睛鼻子歪歪斜斜,面目全非。路上水汪汪的,泥浆泛了出来,混浊不堪。棉鞋已浸湿,胶鞋又太冷,只能猫在家里发呆。空气尖冷起来,像用了磨碎的冰粉往脖子里灌,冷得钻心。老棉袄是铁打的薄壳,全无热气,只有蹲在灶口烧火是最好的去处。灶膛里劈啪一炸,拨出一颗焦黄的豆来,自然是分外的欢喜。

冰薄的地方,几条冻僵的小鲢鱼肚子朝天,尾巴偶而一动,却也翻不了身。几个孩子追着去打捞,又游到冰下去了。

竹林,树,芦苇褪尽了雪装,寒风中立着,孤独又倔强。柴堆露出了一角,杂乱而没有章法。

太阳还没下山,路上就匆匆地结冰了。狗急急忙忙地寻找柴堆,一个滑溜,滚出去老远。

收冻了,走路要小心,老人都这样叮嘱孩子。沙地俗语说,落雪落雨狗快活,实在是冤屈了狗们。只有小孩子快活了一阵子,这时也就只想钻进被窝里,做个好梦,等冰冻三尺后再去滑冰。

今天,冰和雪花都出了远门,偶而回乡一游,就像探望父母的海归和孝子,早成稀客和贵宾了。

只有冬雨依旧,淅淅沥沥,无限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