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欣交集
时间:2020-11-13 A+   A- 举报

两代人间

钟林峰

天,一天天地凉爽起来,而父亲的寒热却一天天地向上攀升,持续一个月的不明低热已转向高烧不退。

86岁的父亲身体一向很健朗,从医四十多年的他,深得健体养生之道。每天睡足八小时、三餐八分饱、日行八千步。这个思维敏捷,能登高、善疾行的钟医生,颇有些老本家钟南山之风。

真是病来如山倒,旷日持久的发烧毫不留情地把父亲摁倒在病床上。B超、CT、肠镜各种检查无法确诊,青霉素、头孢族、抗病毒多类药物毫不见效,高烧还是不依不饶地纠缠着他。时间在一天一天过去,人在一天一天消耗着,日渐消瘦虚弱,病情每况愈下。

当PET-CT的报告出来,犹如晴天霹雳,我瞬间被击晕,一股彻骨寒流从脊髓深处透射出来,竟无语凝噎。我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代谢增高,符合恶性征象,多发淋巴结转移……各处医生读片后的结论都是:淋巴癌晚期,多脏器转移;无手术价值,无放化必要;即便在护理得很好的情况下,也就三个月的时间……天呐!

心中潸然凄惶的我,却仍要在父亲面前强作欢颜,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而父亲凭着职业的敏感,已觉察出此番凶多吉少、老命难保,心情自然很压抑、很焦虑。

夜深了,旁边病床上的病人早已鼾声如雷。我们父子俩一个躺在病床上,一个在睡在一侧的陪护榻里。手握着手,没有丝毫的睡意。看着静脉吊液一滴一滴静静地往下滴注,如同时间的沙漏在悄悄地流逝。父亲看了一眼病床上方挂着的“低危”牌子,感觉留给自己的“沙子”已经很少,不无伤感地长叹一口气,说道:“这次得病,来势凶猛,猝不及防,遗嘱都没来得及公证,甚是遗憾!”

我说:“现在都还没确诊呢,咱不说这不吉利的话,今后的事情今后再说,我有能力协调好这方面的事,您就放心吧。”

父亲翕动着拿掉假牙的嘴唇,说话有点含混不清:“我出生在烽火岁月,生长在困难年代,经历了种种的艰苦磨难,好不容易赶上如今的好日子,却要匆匆别去,心犹不甘啊!”

都说知子莫若父,换言之,知父亦莫若子。这个时候我最清楚父亲最需要的是什么?最放不下的是什么?又是什么让他心存遗憾?我更知道,癌症这样的东西,不在自己身上,都能轻飘飘地说出一大摞放松放下的劝慰之语,只有切身体会到父亲此时的那种绝望和恐惧,与之同频共振,或能抚平他心灵上的褶皱,获得精神上的释然。

关于人生的价值和生死,我在中年以后也时常思索这方面的问题,特别是当灾难无可避免的时候,如何去坦然地面对。父子俩交流的话题自然而然就聊到苏东坡旷达通透的生死观,谈起弘一法师“悲欣交集”的绝笔……

我说:在生命的宽度上,老爸你博闻强记,国学深厚,人文历史、地理考古均有涉猎,“闻道”远多于常人;在人生的价值上,四十多年白衣天使的职业生涯,仁心妙术,救人无数,对社会有着最直接的贡献;在生活的感受上,踏遍祖国的山山水水,畅游世界各地,诚如北岛所说“一个人的行走范围,就是他的世界”;更难能可贵的是,“失散”多年的亲人都一一回到自己的身边,人生无悔如斯,夫复何求?听完我如此中肯的“盘点”,父亲的脸上漾起欣慰的笑意。

我们一起回想起下放在苏北农村的日日夜夜。盛夏之夜,一家五口围坐在屋前的小圆桌旁,吃着妈妈做的可口饭菜,听着爸爸的二胡《良宵》和小提琴《托赛里小夜曲》,艰苦岁月里一样其乐融融。记得我12岁那年,父子俩回锡奔丧。行色匆匆,囊中羞涩。急智的父亲将儿童饭兜套在我身上,让我作小儿状,抱起我飞奔入关。至今回想起来,仍然笑中含泪。回首萧瑟处,风雨亦有情。逝去的光阴里,有苦有难,更有温暖亲情。我们聊着聊着,父亲欣然接受了我的建议,将他的回忆录《风雨人生》改名为《笑谈人生》。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向来不苟言笑,父子俩很少有这样敞开心扉的情感交流。这是两个男人心气相通的对话,更是父子之间血脉相连的私语。父亲攥着我的手似乎更紧了,他说握着儿子的手,就会感到有股生命的动力流入;抚着儿子厚厚的背,就会产生一种可以依傍的安全感,这也是和病魔作斗争的底气和动力。而于我而言,更重要的是对病情进展的了解和掌控。在步履匆匆的专家、看淡生死的名医们面前,我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容不得半点闪失。我对父亲说:在病魔面前,必须要有信念支撑,现在医生的分歧也很大,而最让我信服的是一位参与会诊的欧主任,定心静气地仔细分析比对不同时间的各类片子,不放过任何一个疑点。我觉得她严谨的逻辑思维更像电影《十二怒汉》中的8号陪审员,不为众口一辞的结论所左右,她的判断出人意料的是“更倾向于结核性病变”。我信她,这病有得救!

父亲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但随即又黯然失神。我明白,肆虐的高烧已折磨得他濒临绝境,即便真的是曙光在前,也不知能否捱得过黎明前的黑暗。不过他还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婴儿般沉沉地睡着了。

我走到窗前,拉开窗帘,打开半扇窗子,让皎洁的月光照进,让馥郁的桂花香气透入,仔细地聆听着秋虫的喁喁私语。此刻,我真切地感受到,人世间是如此的美好!耳畔似乎传来浮世德的那一声感叹:“你真美啊,请停留一下”。面对寂静浩翰的苍穹,渺小如蜉游般的人生亦祈求“刹那”美好的尾声。

煎熬的日子又过去一周,父亲已被消耗成皮包骨头,虚弱得连说话都很费力。此时,送往上海的第二次肠镜切片的病理会诊报告终于发来——“倾向结核性病变”。

我又一次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再一次把那一行字看得真真切切,难抑激动之情,喜极而泣。

菩提花开,芬芳满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