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记忆
宋一枫
外婆从自留地里摘了些洋扁豆和茄子,怀里还抱着一个很大的南瓜,还没进门,就喊着二舅,快来接一下,太重了。在秋天的庄稼地里,南瓜尤其显得肥胖而壮实。应该是野生的吧,爬在麦秸和玉米秸码成的柴堆上,一个金黄的大南瓜带出一串嫩黄的小南瓜。柴堆脚下的土壤是肥沃的,没有积水,也不会干旱,正好适应南瓜的生长。
在我看来,南瓜很像是没爷娘收管的“野小官”,沟边、路边,黄豆地、茄树地里,只要有点空隙之地,藤蔓便恣意疯长,以至把其它的庄稼作物都压在它的身底下,似乎有些霸道。
外婆几乎每天都能搞一两个南瓜回来,堆放在屋前的廊瓦下,大大小小站成一排。我分别给它们取了名字,那个最大的,胖胖嘟嘟,我管它叫“二舅”;略小一点的,个头长些,是“三舅”;这个南瓜的表皮上有些坑坑坑洼洼,它是“二姨”(二姨小时候出过天花,没有及时就疹,留下了一脸麻子);而那个叫“小寄爷”的南瓜,留着一根长长的瓜藤,像她的辫子;剩下的一堆小南瓜,它们就是表弟和姨妹,“我”就是那个长得最帅的,青黄的皮,细细长长。
几天之后,南瓜由黄变红,色相极其诱人,就连“我”也变成了红黄色。
于是,我天天都吵着外婆要吃南瓜粥。我喜欢甜食,因此我特别想吃,但是外婆不让,她说过两天。好不容易熬到了后天,我费了很大的劲把“二舅”拖进了屋,甚至把菜刀都放在南瓜的旁边,可是外婆还是不让,还说过两天。如是过了好几个“两天”,我恼火了,问外婆到底要多少个“两天”才可以吃到南瓜粥呢?外婆说,这次真的过两天就烧给你吃。为什么?今天是霜降,过了今天,南瓜被下过霜就甜了。
那天,外婆一大早就把舅舅和娘姨们喊了起来,队上要开早工拾棉花,家里只剩下我和小姨。外婆交代小姨,把南瓜放在最里面的那口最大的锅里煮好,等她回来就烧南瓜粥吃。接下来,小姨走到哪我就跟到哪,我提醒了好多次,外婆叫你烧南瓜。直到小姨把南瓜洗好、切好,放进锅里加上水,坐到灶前点上火,我这才放心,背上书包去上学。
中午放学回来,我直冲到灶间,揭开里锅,锅里是空的,洗得干干净净。我吼道:“番瓜粥呢?!”外婆过来,从中间的那口锅里端出一大碗还冒着热气的南瓜粥。我连筷子都没拿,直接喝了起来。一碗下肚没有吃够,再要,外婆说没有了。我说一大锅呢,怎么就没有了?哭着闹着还想吃。外婆说:“好外孙,不哭不哭,外婆晚上再烧,以后天天吃。”
晚上,外婆果真又烧了一大锅,平时饭量不大的我,那晚总共吃了五六碗,吃到实在吃不下为止,吃得肚皮像个南瓜。吃得太饱了就难受,缠着二舅让他给我讲故事。面黄昏,粥半夜,番瓜吃了一跺脚。故事听了一半,迷迷糊糊进入了香甜的梦中。
外婆没有食言,在往后的一段日子里,一日三餐顿顿都是南瓜粥,所不同的是有时稠有时稀。吃到大概八九天时,我实在不想吃了,小姨也说不想吃,接着是小舅。外婆说,过两天烧和米玉米粞饭吃。可是过了两天,还是南瓜粥。要命的是,外婆每天还能从地里抱两个南瓜回来。即使天天吃南瓜,廊沿下的南瓜还是越积越多。我看要吃到过年都吃不完。外婆说要吃到开春,留点玉米、麦子抵抵春荒。
我不想再吃南瓜了,于是就想办法糟蹋。一日,趁着外婆和舅姨们下地干活,我偷偷地抱着一个牛腿似的南瓜,送给西北宅的黄毛家,因为我跟黄毛最玩得来,并叮嘱他说,这是我们俩的秘密,不能告诉外婆。可是到了傍晚放学回家,那个牛腿南瓜竟然直愣愣地躺在廊沿下显眼处。黄毛嘴不严,做了叛徒,把我给他南瓜的事告诉了他妈妈。他妈妈自然是把黄毛劈头盖脸一顿教训:大奶奶家人口多,条件差,一个南瓜就是她家老小的一天口粮,你怎么能要?训完之后,他妈领着黄毛把南瓜送了回来,还拎了一小篮子山芋给外婆,算是小孩子不懂事,来赔个不是。这件事让我对黄毛恨得牙痒痒,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理他,背后骂他“叛徒”。
冬雪雪冬小大寒,小寒过后,开始结冰。外婆带着小舅小姨把南瓜搬进了屋里,垒得有半人来高,一堆南瓜陪着我们睡觉。看着这么多南瓜,我心想什么时候能吃完呢?要过多少个“两天”才能吃到和米玉米粞饭呢?外婆说:“番瓜好,多吃番瓜会翻身的。”沙地人管南瓜叫番瓜,管山芋叫番芋,心心念念都想着翻身。
终于把最后一个南瓜吃完了,那是过完次年元宵节以后的事。外婆开始做玉米粞饭给我们吃,我感觉终于摆脱了南瓜的纠缠。对于南瓜,吃多了真不想吃,但是一过霜降又想吃得慌。
吃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南瓜,会攒下许多南瓜籽。外婆把瓜瓤掏出来,用水洗净,摊在窗台上晒干后,用大锅一炒,香味弥漫在空中。我抓上一把,带去大队操场看电影,把馋嘴的小朋友们引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