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隆记行
散文欣赏
如木安然
轮渡突突声渐渐止息。一似某个电影片头曲进入尾声。江流慵懒拍打堤岸,闲闲如故人相晤。
适才同舟共渡的车辆散入壁立丛林深处。霎时腾空的目光尽染葱茏翠色。水杉、月季、香樟、青枫、夹竹桃……裁切着路牙,虚虚遮挽那些墨绿、翠绿、苍绿、浅绿的色彩。车窗内谈笑一时冷却,神思被树的队列牵延向远方。
一路念着的话题“启隆”,待至眼前却叫人哑口无言。同属启东地界,因为长江岔道一划,便有了远房亲戚的陌生和疏淡。浅浅一湾水道,全凭渡船往来,若是小汛便只能眼睁睁看着对岸灯火欲归无计。故此,江中飞地成为许多启东人脑海中的淡淡印迹。
如今除极端天气,已然无断航之虞,只是积累多年的印象难以一朝清空。来时路上,有人念叨着它接壤上海的繁华可能,有人忧心着它独处一隅固步前尘。种种揣测都有如盲人摸象般扑朔迷离。真到了跟前,却是亲切得出其不意。
如出一辙的乡音,谈论着天气和收成,也谈论着房产和油价——但仅止于谈谈而已,是新闻里不突出的一则。谈说完毕便推着独轮车各自去田间照看自家的营生。各种枝秧在一滩混水里站直了腰。连日暴雨沟河暴涨,那些坚挺的鲜嫩枝丫让堆叠的皱纹里填充满意和赞叹。
和大部分农村一样,老人们下田,年轻人上班。但又和大部分农村不一样,这里的下田,不再是如母鸡刨食般卑微辛苦。田里种的是有机稻,是成片连绵的四季花卉,是供久困城市的人松弛神经的那片新奇……农业脱离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苦作,跟着时代的顺风车一路高歌,把“土腥气”升格成“泥土芬芳”。
白色鸥鹭轻提一条细长的腿,挑选下一步落脚点。迟疑和矜持让它们骄傲地区别于碎嘴麻雀。剔一剔翎,照一照影,它们才在水田边侧过头来,看一眼从车笼里下来的人们,冷峻地斜睨他们醉氧的眩晕之态,轻轻抖动双翼洒落未尽的晨岚,渐渐消融进远方的天际线。
这天际线也是似曾相识地亲切,没有被楼顶和霓虹切成生硬折线。淡蓝色沿着树梢的轮廓婉转流淌,兜托着阳光倾泻入河流。河流也有“在野”与“在朝”之分。远在野地里的,岸势随性,苇林成阵,草木临水照影,恣肆率性;流经居民区的,木桩驳岸,映衬黛瓦粉墙,整肃严谨。小小的农民公园随意洒落在村居间,青红砖相间着累砌成旧墙模样,故意留一些风霜刮痕,像个故作老成的半大小子。三角梅、忘忧草、鸢尾花……在墙角旮旯里灼灼耀目,映着日光疯得不可收拾。因着这些泼辣的花,作旧的女墙也不觉得突兀了,反而有一种稚拙的天真和热烈。
立刻就想到了“晚饭花”。原名紫茉莉的它,因着晚饭时分约定,就有了这满是烟火味儿的别号。果然,就在花丛望见了它的身影。小小的喇叭形的花朵,拥塞满枝枝叶叶的间隙,有的打开,有的酣睡,小时候玩过家家的游戏里,少不得它来插得“小新娘”满头珠翠。
于是自然而然添了几分乡思,也就明白了那种亲切感其来有自。久在城市里劳碌的我们,骨子里还念着乡音的吟唱。所以格外眷恋这里推窗四望的澄碧,格外眷恋这四望澄碧的熨帖,格外眷恋这熨帖肌骨的温和和徜徉。
于是,看得那些身形高挑的大楼也在这里谦虚起来。在城市里傲然挺拔的它们,远远簇在田边一角,拿丛丛绿树遮掩身姿,遮掩不住,便有点格格不入的羞怯与瑟缩。车辆来去得也是轻声曼语,在绿阴里倏尔来去,不见繁喧。
多少标榜出尘的忘机,终不免沦落为朝九晚五的假装。借口以梦为马的周游,最终也敌不过为稻粱而谋的奔走。所以,会羡慕东篱把酒,会期望马放南山,会想念江渚上这一小块未被过度开发却也未曾脱离时代的“飞地”。
因为它实在像极了那个年轻的你。出尘不远,涉世未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