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欣赏
汤飞
那年中秋,我赶回徐家湾。圆月如约而至,澄澈的银光笼罩小小山湾,夜明如昼。爷爷提前买了筒装的酥月饼,铺在圆白瓷盘中,让我端到院坝敬献老天,感谢他在过去一年里调风顺雨,土地方能以丰收回报乡亲们的辛苦。大自然是博学的老师,农民是勤奋的学生;春种是写作业,秋收是成绩单;包括中秋在内的节日,是庆祝既往、憧憬未来。
月圆、盘圆、月饼也圆,但徐家湾的人家未必都是团圆的。好多孩子的父母在外地务工,中秋节是前不着春节、后不着年关的一天,他们难以特意回乡陪伴家人。此夜此时,游子“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同一面瑶台镜之下,孩子们“举头望明月,低头思爹娘”。一年中,过年前后的一段时间才是属于留守孩子的中秋节,其余日子皆是被命运咬过的月饼。
饭后,盘里还剩余两块月饼。月光自窗户涌进屋,瓷盘的影子映于桌面,月饼的影子躺在盘面,仿佛月亮从天降落。
恍然瞧见门口有人影,见我不在意,他探出头。原来是邻居小泽强,他今年七岁,却已做了四年留守儿童,平时和奶奶一起生活。对于他来说,父母是每年只能相处十天半个月的过客,以及偶尔一通电话里的声音。今晚的月光为他照亮夜游的路,奶奶也放任他外出。
泽强笑得宛如月下桂花。我问:“你吃过月饼了吗?”他点头。又问他想不想尝尝我家的月饼。他颔首。孩子嘛,即便同样是稀饭,也总会觉得别人家的更香些。泽强落座,大口嚼食,边吃边掉渣,酷似光阴的碎片。
“想爸爸妈妈吗?”话刚出口,我顿觉不妥,没有孩子不思念父母,尤其是在中秋佳节。
“再想,他们也不会回来。”泽强的目光落于缺角的月饼上,“听说你回家了,徐家湾又多了一个人。”他开始细数湾里的常住人口。
这画面,好比老师逼学生再次巩固“1+1=2”的知识点。若在往年,对面人家屋里的欢声笑语早已随风飘入耳朵。
“外面的世界比徐家湾更好吗?”泽强的嘴角沾着渣屑,认真地问。
我不知如何妥善地回答这个问题。若予以肯定,后者是漂泊的帆船的港湾呀;若断然否定,他们外出拼搏又是为了什么?只得说:“我不是返回老家过中秋、吃月饼了吗?来,再吃一块。”
其实,泽强并不关心哪一方更好——享用月饼的感觉最美好。他含混不清地问:“明天你会离开吧?”
“对。我要离家工作,与你出门上学一样。你离家近点,我远些。”我心道:你也会越走越远。徐家湾的家,是通往远方的起点。
吃完月饼,坐了一会儿,我送泽强离开。他突然指着月亮道:“我不喜欢月圆。”我盖住他的手:“别指月亮婆婆,要不然她会趁你睡觉时来割耳朵。”“割我耳朵干啥?”“安在自己身上,以防错过儿女梦里的呼唤。”
泽强沿路远去,我分明听见他低声哼唱:“世上只有妈妈好……”
我默然。天上月是故乡月,故乡月倒映于心田,陪我们奔赴南北东西,惟有相随无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