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记忆
老马识途
高德群
老马开会,常说:“我讲三句话。”我想,那会议该快结束了。然后这三句话,常常就变成一两个小时的抻面,软乎乎一锅,那时候的会议室没有空调,坐的是很硬的凳子,那样的会议,让当时刚参加工作的我开始怀疑人生。
老马的话,不是普通话,不是启东话,甚至也不是他老家通州方言。而是三合一,你能听懂部分,还有部分要靠猜。但是好在他讲话慢,有时见你一脸懵,他有耐心再重复一遍。
说起耐心,如果说老马是天下第二,那没人敢说是天下第一,这一点,我领教过多次。比如早读迟到,你一定会看见站在教室门口耐心等你来的老马。他见你来,也不批评,拍拍你肩膀,就慢腾腾走开了,留下你慢慢体会,体会。
老马老,满脸重叠的褶子,走路时一只手总端着,身体微侧。他办公桌上有张十多年前的照片,他对我说,那时候年轻。可我心里却觉得那时候也不比现在显年轻。他的衣服,恕我不敬,都挺老式的。总是一双布鞋。胡子是每天刮的,但没见过几次刮得干净的。出去办事,都是骑一辆老式的二八自行车。后面跟着瞿秘书,也是一辆二八自行车,很旧的那种。连当年学校口号也是老气横秋的,叫做个:“定叫今年胜去年”。我敢打赌,没有哪个稍微大一点的学校有这么土气的口号。
他的搭档也都很老。副校长、教务处政教处总务处的老师,在当时的我眼中,都老,连大部分老师都很老。但奇怪的事就是,学校的成绩就是好,好得几乎没有质疑。
瞿秘书是最显老的一个,他很瘦,是那种皮包骨的精瘦,烟瘾大,几乎一支接着一支。上海松江人,说话间总蹦出上海方言。写字框架大,别人一行能写20个字,他老先生只能写10来个字。字如其人,他虽来自烟雨江南,从事的是谨细的秘书工作,但他性格中有极粗犷的一面。我也多次验证这一揣测:老马大多数情况下会比他的秘书早到办公室,然后帮他扫一地的烟蒂。但你往往不能简单地看穿一个人的生命。瞿秘书也有少为人知的另一面。我曾偶见他在办公楼下的音乐教室,神情轻扬的弹奏《九九艳阳天》,运指如飞,阳光照进来,他的身影和钢琴盖叠成一条美妙的弧线,一曲弹罢,见我在一边,便得意地咧嘴而笑,露出满嘴的黑牙。
现在回想起来,那批老同志很多当得起“多才多艺”这四字。陆老师是南大中文系的,写一手好字,一手好文章,常常一边写字,一边自我欣赏半天;杜老师是中国人民大学的高材生,工作极细致,他居然能把毛衣打得比女同志还漂亮。
我刚刚进校工作的时候,正遇上纪念毛泽东主席诞辰一百周年,学校搞歌咏比赛,每个教研组都拿节目,领头的都是那批老教师,他们的音调和动作都如此的中规中矩,拿捏得恰到好处。在那一刻,他们变得活泼而富有朝气,流动的气韵周转在他们身上。那时候我们的工资还很低,但即使如此,我们的心灵丰满,充满激情和勃然生长的心态。
但是我几乎从没有见过老马露过什么绝活或者才艺,他每天很早起来,很晚回家,一直在校园里转悠,很少讲话,从不发火。
有次他端了个凳子,来听我课。我没有看见他,还是随便上。里面读错了个字音,自己也没在意。下课了,才看到他慢悠悠端着凳子走出教室。我追过去,说:“马校长,你提提意见。”他没回头,鼻音很重地回:“蛮好。”就走了。
回到办公室,和同事们说起此事,他们说,你得去老马办公室听他意见。我就去了。他难得一见地在抽烟,见我进去,让我坐下,把那个字写出来,我马上反应过来我当时错了,尴尬地呆着。他又说了遍“蛮好的”,就把烟掐了,看着我说:“备课,蛮费工夫的,得慢慢来。”我说知道了,他拍拍我肩膀,呵呵笑了。
我还听说有个老师为了工作调动,和老马吵架,唾沫飞溅到他脸上,他慢慢抹去,一声不吭。最后还是那个老师流了泪,道了歉。
我还知道老马有点惧内,在家里几乎没有大声,对两个女儿宠到无以复加。有时我感觉我们年轻教师也就是被他宠着的人,当时怨着他,觉得他烦琐;现在却怀想着他。
老马叫马锡清,是我的老校长。
一个好校长,也许真的不需要太多才华,不需要太多手段,只要如他,给人以信任和厚实感,如暖阳,明亮而不刺眼,柔软却有力量。平时不觉其光辉,回想时,却倍感温暖。
有作家给文化下过一个定义:“根植于内心的修养,无需提醒的自觉,以约束为前提的自由,为他人着想的善良。”老马就是这样,带给校园以爱和善良,让教师们自由而自觉地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