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欣赏
桑椹熟了
田耀东
春蚕还没"上山",桑椹就熟了。
熟透了的桑椹是脆生生的黑枣,直接支楞在褚红的桑枝上。小蒲扇般的叶给它头上打了一柄柄青绿的伞,偶漏的几丝阳光把它映得紫光幽幽。它就那样从桑枝中冒出来,一骨朵一骨朵的,像一罐小小的蜜,染紫了我的手心和嘴唇。
只有桑园才是孩子的伊甸园。疏枝斜横的老桑树已在落果了。它只爱那清泠泠的小河。它大半个身躯就那样向河水弯下去,鱼儿够得上吻它的枝。毕毕扑扑,并不是雨声,坠果如雨。觅食的鱼儿张着嘴,像待哺的群鸡。鸟儿伫在高枝啄食,忽然又冲向水中,惊起一番果落鱼跳。那翻起的水波,是大鱼的燕尾击浪。
桑园一直种到天边。钻进去,天光暗淡,满眼是绿叶和紫果。松软的黑土上铺着不知何时下坠的果实。蚂蚊和金龟子在树下忙碌。也拿不定主意,不知是收藏还是大嚼。空气充满甜蜜和芬芳,清香渗进每一个毛孔,以致于眼睛亮到能看清采桑女小腿上柔软的绒毛。
奶奶的呼唤从麦穗上方飘来,又经过层层桑叶的过滤,所以十分的飘逸:"桑…狗…子"。其时我正用荷叶包了一兜紫椹躺在河边,一颗颗朝嘴里丢。跳跃的弧线划错了地方,一直会溜进脖子和胸间。土布衬衣便缀满了美丽的紫花。妈妈的拳头是柔软的,发怒的时候脸上落满晚霞。为多挨几下,总想每天做件错事。草篮子没有装满,摘几捧桑叶,羊最爱吃。但无疑是大材小用,抢了蚕的粮食。母亲当然要打骂。我也跑出去,装做不吃晚饭。但此时腹中的紫汁早已饱满,能用毛笔蘸了在蓝天书写了,晚饭不吃又何妨。老师的家作只好匆匆抄袭,满纸狗爬文字并不影响期末的毕业考试。
桑园的紫椹是少年的梦。青春的桑园是生活的歌。桑椹熟了,她摘下做过儿子的水果,染过女儿的红唇,浸酒斟满父亲的陶杯,也榨汁圆过奶奶的梦想。她年年都去摘,并不仅是为当年桑园的邂逅。她说,他喜欢紫椹当年的味道,人食了紫椹就年轻了。你看那老桑树上的白头翁,一百年了,还是上世纪啄食的那只。
叶青叶落几十年,老桑树已枯掉一半了。年年的桑椹却紫着。新发的枝头叶阔果满。伸向水中的脊背仍然硬朗而柔劲。采桑人一代代老去,满园的桑果也染不黑她的白发。那天她从CT机上走下,复杂的符号和医生闪烁的语言使她想起了老桑树伸向蓝天的枯枝。
已经不能走远路了,屋后的桑园最好。桑树已经换了几茬了,树下还留着当年的脚印。春蚕要上山了,蚕宝宝食叶的声响如雨洒桑林。沙沙沙,一层叶盖上去,立即只剩桔梗。那天,他在割草,她在采叶。天那样低,树那样高,桑叶把他们遮得密密实实,脚下的土太松软,松得站不稳。云中的雷声像打鼓,咚咚咚,震得人面红耳赤。那个月亮,躲躲闪闪的,也就悄悄循入云中。
她知道明天不会太多,叶落了,冬天就要到了。明年的桑椹照样紫,但还有人给他采桑椹吗?那几只洁净的玻璃罐,她就那样攒下了。浓烈的杜康,能融贯古今的思念。不灭的火焰,会燃起千年的情思。她把桑园浸入罐中,那殷红的琼浆,就像当年她脸颊的红霞。
桑酒熟了的时候,她已经走了。她飞上老桑树的枝头,成了那头千年不变的白头翁。
桑椹又熟了,一望无际的桑园,果坠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