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瞧状元写给儿子的信
时间:2020-08-18 A+   A- 举报

史海沉钩

瞧瞧状元写给儿子的信

蒋长云

大清光绪甲午恩科一甲第一名进士、状元及第张謇张季直啬庵老先生115年前在南通州城南营造今天南通人引以荣的中国第一个公共博物馆——南通博物苑时遇到了一丢丢小麻烦。

他在给儿子张怡祖张孝若的信中写道:

苑西沈约六月迁,吴约六月九月迁。两家儿子皆顽劣,狠戾不驯,屡推我已砌之墙,坏我已装之窗,父亦不与校。前出赏格,令人侦捕,稍平静,今又作恶。此等即国民党人小影,与校伤我量,不校则可厌。好在砖瓦也来不及,姑忍之耳。凡事有可任意者耶?处乡里尤宜和厚。

没有拆迁办专业的、程序化的运作,没有公开公平公正的官方政策,没有深入细致的思想工作和深明大义的觉悟群众,有的是钉子户的缠绕不清。状元公感到很郁闷、憋屈、很无可奈何。人家啬翁当年凭一已之力为南通人民办点实事好事容易么?!

状元毕竟是状元,这个令他头大的棘手的难题还未有解决之策时,先被他随手拿来作为教育儿子的活材料。这一纸看似不经意的家书,仔细品品,大有教益。

他不说是沈家人怎么怎么、吴家人怎样怎样,特别强调作恶的是两家人家的儿子,皆顽劣,狠戾不驯,可厌。隐言我书香门第张家的儿子可万万不能像他们一样令人生厌,其实是提示儿子要以之为反面教材、引以为戒。

“与校伤我量”,微言大义。伤我墙、伤我窗,都可“姑忍之耳”,与墙和窗相比,量则更重要,更加伤不起。何为量耶?雅量、肚量、气量。宰相肚量能撑船。正人君子须有气量,不可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与小人斤斤计较,伤了自己的气量,殊不值当。

“凡事有可任意者耶?处乡里尤宜和厚。”便是人家打上门来,也不能意气用事,任意而为。“前出赏格,令人侦捕,稍平静”,说明采取一定断然措施是有作用的,但啬翁到底还是选择了姑且忍之。乡里乡亲的,尤其应该和睦相处,宽厚以待,以邻为壑、与乡里较个高下,有意思么?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终究不是个事啊。

寥寥百余字,生动的一课。

这一纸家书是我在一本名为《父爱如山——清末状元张謇写给儿子的信》的书中读到的。我喜欢张状元的书法,疫情期间宅家无聊,托好友、张謇研究学者赵明远先生搜集一些季直先生的书法来临摹。庚子寒食,明远兄托人送了几本书来,其中有张謇的书法集,也有这本新近出版的南通档案馆馆藏相关史料的影印汇编。整个清明小长假,我都沉浸在这本书信集里,躲进小书房,戴上老花镜,临池不辍,不亦乐乎。

临帖,通常是见字不见文。而这次则不同,百年前乡贤给儿子的家书,讲的是我们南通人熟悉的人事物,书信的内容同样令我着迷。书中总共125通与子书,就书法论,兼有颜鲁公的厚重、苏东坡的洒脱,满纸鸿儒气、长者风。就内容看,事无巨细、情真意切、雅气横生。里面有这位末代状元的时局观、政治观、人生观、事业观、教育观,关于诗文的心得、书法的心得、择友的心得、处邻里的心得,识人的心得、健身的心得,医药的心得,更有关于他仕途的、实业的林林总总和日常家务事方面的絮絮叨叨。

啬翁生不逢时,与子书中常有对时局的忧虑。关于一战的影响,他焦虑道:“欧祸行将及亚,我国如婴儿、如破船,何堪当暴夫,入旋涡也?思之辄悸。”他作如此表达,也是为激发孩子的家国情怀,欲其“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关于为人处世,他在信中希望怡儿“自重自爱”,“养成一种高尚静远沉毅之风,不至堕入浮嚣浅薄诞妄之路”。作为农家子弟,啬翁对土地有深沉的眷恋,期望儿子“将来致力于农”,他夸张地觉得自己创办的垦牧公司“可爱之地、可为之地,中国无过于此者”,信中数次让儿子来垦牧公司参观,希望其爱农归田,承继世业。

大是大非之外,状元爸爸类似于“食少油、勿过饱”之类关于日常琐事的念念碎,更是别有情致,读来感人至深,也饶有趣味。

 儿今午不告父即去校,我大不放心,令人各处寻视,此可知《礼记》“出必告,返必面”之为孝。

告诉你,不声不响上学去是不对的,我会很着急。更告诉你,出必告,是礼记上载的孝的通识。这样密切联系实际的教育,效果能不好么!

前见儿讯,有时穿西衣之说。在家与儿母言,怕儿贪凉爱爽,因而受病。儿母语父,须即有讯戒勉。不意家庭远虑之日,即儿受寒感疾之日,儿既知岛地寒,何以不小心,经言,父母唯其疾之忧。

儿子远在青岛念书,老夫妻俩在家忧其常穿西服易于受寒,不想在他们讨论的时候,孩子正寒疾着身。讲这一出心灵感应,可能也是真事,更可能要表达儿子的身紧连着父母的心,不可以疏忽,所有放纵,父母皆能冥冥中感应得到。行文到此,又很自然地用了《论语》的典,寓教于关爱,不着痕迹。

儿能做者,须自己做,切勿习懒。记得儿五六岁,吃饭拏凳,皆要自己做,别人做辄哭,可见儿本性是勤,现在寄父之讯,尚托人写,是渐渐向懒,是大病也,儿须痛改!

马屁不天亮。尤其孩子,夸赞几句,其实也是鼓励。要儿改掉懒病,先说一通好话,拍儿子马屁,说他孩提时什么事都抢着自己做。其实是孩子好奇好体验的天性,这里被刻意拔高为本性是勤的高度。都这么夸你了,你还好意思懒么。

 平日上课自修之暇,可与润及吴舅舅看有用小说及谈故事;或习拳以疏动。〈三字经〉言:勤有功,戏无益。如今须在戏上求有益,儿其志之。

也不要整天呆坐死读书,学习间隙还是可以看看小说,打打拳的。〈三字经〉言戏无益,也要辩证地看,游戏同样可以有益身心。这何止是开明,简直就是大智慧。放在现在,啬翁也可能讲,电游偶一为之,也有其益也。

支体宜勤动,不宜用过当之力。游戏、击球、亦须有节。睡宜十一时以前,十时尤善。起宜六时,五时尤善。病勿轻服药,尤勿轻服西药。怡儿谨记谨记!

讲的是日常的生活起居,也可以看出他对西风东渐的态度。同样泊来的“击球”无疑利于支体运动,有益的,有节即可。西药则暂时还吃不准,所以“尤勿轻服西药”。对西方的东西,状元公也是批判地吸收,慢慢地接受。

给儿子写信,传递信息、表情达意之外,有时也有他用。譬如这一通:

昨夜交厂花司务带去《诗韵》并讯,是否此人亲自送校,吾儿亲自收到?念念。

前诗中“容月窗多隙”,“容”字改“引”字。

啬翁寄怡儿。 三月十六日

正文42个字,关于两个事。一是考察那个花司务是否可靠,嘱其所办之事,是否亲力亲为?可能关系到任用,请孩子提供重要依据。二是给孩子的诗文作业做批改。书中好几通信札有教孩子诗文作法或直接为来函改句逗的内容。这可能也是中国较早期的函授教育。五字诗句,改了一字。儿子原文“容月窗多隙”可能隐含住处条件艰苦,窗户不密实,颇多缝隙,容得月光筛进来。老子改为“引月窗多隙”,皎洁的月光,多么宜人,故意让窗户留一些缝,把月光引进来。“容引”一字之改,一如著名的“推敲”之问,颇见功力。状元的境界显然比儿子要更高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