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地的夏
时间:2020-07-24 A+   A- 举报

散文欣赏

田耀东

把棕黄泼在调色板上,就是早先沙地初夏的颜色。麦浪像黄海的怒涛,从天边来,又从天边去。三两个昼夜,海便成了山——热腾腾棕黄色的麦垛山。麻雀喜欢得发疯,“扑扑扑”来了一群,“忽忽忽”去了一群。更疯的是娃娃,绕着麦垛“捉特务”,躲进麦垛打“地道战”。麦垛像母亲温暖的胸脯,香而软。月亮挂在槐树上,娃娃还在麦垛里睡。三狗呃,死到那去啦!麦垛哗的一声,像跳出一头黑猫。柳条从头上抽下来,一点也不痛。屁股蛋里全是麦芒,头发像打架的公羊。麦虫在里面做了窝,蠕蠕的,十分舒心。麦饭像柴糠,香得很。没吃饱,抢一块锅巴,嚼得嘎吧响。

田野里只不过苍黄了几天。麦根刨去,棉花立即水灵。一场微雨,两声闷雷,棉叶将黑土遮盖。新桃换旧符,天地青葱一片。

人黑瘦了一圈。白胖的是栀子。栀子的前世是沙地的村姑。粗粗壮壮,香得热烈。桃下种一棵,花香绕宅转。月光下从窗子里飞进来,掸也掸不开,正好拥着它入梦。

桃儿红了一半,桑椹早已紫透。风摇枝动,果坠如雨。白头鸟和人抢吃,黄嘴染成紫黑。攀着老桑的斜枝上去,满把朝嘴里塞。手心和嘴唇像上了黑漆。女娃在树下仰着头:“这枝,哎,折,哇,真甜。”两枝一吃,也就成花猫了。

奶奶的芭蕉扇很悠然很凉快。拍嗒,拍嗒。扇子停的时候,只剩下她的呼噜。一只苍蝇爬在她鼻尖上,并不影响睡得香甜。我像猫一样溜出屋,满沟的芦苇是蔽天的青纱帐。水草温柔地挽着我的头颈,像初恋少女的玉臂。麦条鱼朝裤裆里钻,似乎要撩拨什么。妖娆的水蛇昂着头,委婉地游到芦苇深处。脚底圆而滑润的,就是碗口大的河蚌。螺丝成串趴在芦苇上,像在开会。捋下来,小桶很快满了。也有惊恐不安的白鲢,谁也没有招惹它,拍拍拍,跳出来,躺在岸边的芦丛里,白亮可爱。于是抱得美人归,奶奶的呼噜还没停。

天边的晚霞烧红了麦饭,竹园里滤出来的凉风吹鲜了腌齑豆瓣汤。夏日的螺蛳并不肥,却是农家的最鲜。河蚌的丰腴催发了年轻妈妈的乳汁,娃娃的小手像藕节般挽着月亮。饭桌就放在柳树下,鸣蝉唱着永恒的情歌,蛙在小河里擂鼓。对天当歌,举筷向月。户外的晚餐使麦饭格外的香甜。

甜瓜红桃并不吃,油盐酱醋要拿它换。歪瓜蛀桃最甜。又是井水冰过的。牛角瓜青皮绿肉红瓤,白梨瓜白皮白肉白籽。咬半只,手指糖得发粘,一天暑气全从脚底溜走。桃蛀了,掉下来,虫钻得很深,想慢慢享受。人只需将它轻轻掸开,就再也轮不到它了。

黄瓤的花瓜很香,面得像麦饭,并不甜,却是奶奶最爱。小时我两颗牙的时候她用饭匙舀了喂过我,现在她三颗牙了,却并不用饭匙舀。

天上的星星都出来乘凉了。芭蕉扇并不每人一把。小屋里蒸出了蘑菇。背上颈间的痱子灿若桃花。燕子飞得很低。掉了尾巴的蝌蚪已长了四只脚,伶俐地满地爬。不小心踏上去,蛛蜘般一摊肉沫。

桥边的风最凉,乘凉的也最多。扛块门板,扯片芦席,躺在桥头侃大山。他说和吕洞宾喝过酒,我说和韩湘子吹过箫。野猫子的眼睛绿得像鬼火。莹火虫闪闪烁烁,像狐仙提着灯笼在走。

头发有点湿,天在下露水。背上的汗却干了。桥头场上的人都进屋睡了。叭嗒,叭嗒,奶奶在给孙子打着扇。鼾声响起来,扇子停了。钩一般的月牙挂在天上。稍微一闭眼,队长的哨声就响了:“刨棉花草”。酥得骨头都碎了。一个激灵,即刻凝成一团。跳起来,朦胧中的棉田像蓝色的海。

棉花开出五颜六色的花,小棉桃从花中活泼泼地冒出来。玉米棒子鼓鼓地熟了。夏天就快要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