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0-01-13 A+   A- 举报

田耀东



柴米油盐酱醋茶,开门七件事,柴排第一,扯淡。液化灶,微波炉,电磁炉,电饭锅,电水壶……太麻烦。

斜斜地依在床上,睡意朦胧,手机打开,语音:两份酥油饼,包子,豆浆……叮咚门响,外卖已到。

开门七件事,手机第一。一机在手,万事无忧。

但,五千年中华文明,柴曾排第一,肯定有道理。一家十几口,四代同堂。一座三眼灶,安三口铁锅,依次为尺六,尺八,二尺四直径。杉木盖,箍一道毛竹箍,豆油上得铮亮。石灰灶面,细细地打磨得密实油亮。灶山上用五彩炭粉画着两条红灿灿的大鲤鱼,两个戴肚兜的胖娃娃抱着鱼,眉心点一颗红痣,一个扎朝天钻小辫,一个头顶留一撮寿桃发,笑得很纯。一看就知道年年有余,子孙兴旺。画上面是神座,供着灶王爷,笑嬉嬉的,眼睛鼻子嵌满油腻,那件官服虽豪华,但也脏兮兮的,蜘蛛在神座后面结了一个又一个网,几只苍蝇、蚊子晾干在上面。毕竟一年只替这位立足基层的干部洗一回澡。但他永远笑着,永远那么谦逊。天天看着他的十几个子民捧着红陶或白瓷的大碗呼呼喝粥,虽菜多粮少,清汤寡水,但一定热气腾腾,其乐融融。

灶膛里火红红的,砖砌的烟囱很发火,袅袅青烟,香雾缭绕……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那村,那烟,全烧的是柴。

柴对于农家,十分金贵。

媒人领着姑娘上小伙子家访亲,看房子几间,檐头高低,屋梁粗细,屋面盖草还是盖瓦。床柜大小,缸罐多少,桌凳几张。再转出去,看茅厕,猪圈,羊棚,鸡栅……

还有重要的,柴垛得高不高,是否密实,是硬柴还是软草。去年的棉杆还堆得严严实实,玉米棒桔一个个围成一圈,盘成一人高,上覆塑料纸或油毡。灶间烧的是麦草,油菜杆,玉米秆等软柴。硬柴还留着未动。

这就是上等殷实之家了。小伙子只要厚厚墩墩,眉眼端庄,会做农活,会些泥匠木匠什么的,姑娘就会脸一红,长辫子一甩,双目如秋水,朝对方投去脉脉含情的一瞥,也就回家等着做新嫁娘了。

沙地绿水碧波,沃野千里,芦苇森森,茅草棲棲。各种作物秸秆,铺天盖地,一个“柴”字,似乎不用放在心上。君不见,夏收季节,秋收时令,平原上焚烧秸秆的大火冲天,红光闪耀,烟蔽日月。空中尘埃像三月柳絮,沸沸扬扬,如雨如雾,如醉如痴。头顶飞絮如花,嘴鼻吸气成炭。油菜桔,麦草屑,玉米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三申五令,宣传禁焚,依旧我行我素——也许,柴太多,但也不尽燃。

社会的进步,科技的发展,土灶,柴火,早已退出历史的舞台。柴,作为七件事中的第一项,已在记忆中久远地消失了。

拾柴,像一个遥远的梦,又像近在眼前,就在昨天。

地少人多的生产队,劳力少,人口多的人家,总是缺柴的。自从砖瓦厂用麦桔和柴草调换砖头以后,烧锅的草更少了。

农村不供应煤球,更没有煤气什么的,也谈不上用电做饭,唯一就是柴了,没有柴,只能喝冷水。每一根草都是宝,收的时候很仔细,生怕漏掉一根,所以拾柴谈何容易。

棉花杆拔掉后,天已很冷了。浓霜给深绿憨厚的蚕豆叶镶了一道晶莹的银边,稀稀疏疏散落在田里的棉铃壳凄凉地在寒风中颤抖。母亲和我推着那辆木轱辘的独轮小车,带着一个装棉花的四角柠麻包,蹲着,跪着,把一个个棉铃壳拾进芦苇编的畚箕里。或清晨,或黄昏,总是在出工前和放工后。四角包装满了,车轱辘吱吱呀呀唱着歌,太阳很红,月亮很白,灶口很满。一把济公用的破蒲扇,在灶口使劲地扇风,棉铃壳于是愉快地燃,锅冒着热腾腾的蒸气,一个冬天也就温暖地过来了。

芦苇收割后,苇叶总是泻下来,柔柔地依偎在河沿上。它要叶落归根,安度晚年,但我们总是让它发挥余热。青竹制的“抓扒”在那时很时兴。买一把五毛钱,装在竹杆上。握着“抓扒”,手掌就放大十倍,手臂也延长十倍。河沿上的苇叶,漏落的断芦苇,把它们抓扒在一起,装在四角包里,是很好的柴,还可用它点火。天空蓝蓝,河水青青,没有归海产籽,留恋在小河过冬的河蟹们,有时也潜伏在水底抗议我夺走它们的粮食和玩伴。我于是又带一只套在铁丝上的网兜,四角包装满后再到河沿上巡视一番。晚饭的菜粥里,于是就有几只煮得鲜红的蟹们。菜青蟹红,再加上留在碗底的月亮,灶王爷总是笑得很甜。

美丽的河水总有唱不完的歌。风来雨去,冰消雪融,水天天在流,大地天天在舒展筋骨。水的运动总是带来生的希望,河流拐角处,河沿避风处,风和流水总把各种苇叶,苇根,杂枝们汇集在一起。大雨大风过后,拿着“抓扒”一条条河沟捞过去,堆在沟角上,晾干,就又是柴了。河水总是很清,天空总是很蓝,和当时“抓扒”的旺销肯定有很微妙的关系。

费力气的就是拔那种叫“乌秋”的根茎了。那是一种和芦苇同宗的多年生植物,根茎裸露又深插泥土之中,坚硬有刺,但拔出来晒干,比树枝都耐火,又经久不腐,可露天堆放,是最好的烧火材料,可惜好东西总是来之不易。

攀伏在沟溪边拔这个根,总是小肚子屏得一楞一楞的,全凭年轻气盛,并不在乎。但一个秋季拔下来,一双手已不像手了,像干树枝落在猪血缸里,干枯开裂,血迹斑斑。看着堆得整整齐齐的乌秋根,总是很自豪,很有成就感,像战士在战场上打了胜仗,倒并不惧阿Q在嘿嘿取笑。

日历已翻过去一万多页,当时青丝现在已白头。白马过隙间,金灿灿,银晃晃的灶具都懒得不用了,电炊具的开关都懒得不按了。斜斜地靠在床上,手机拿出来,叮咚门响,饭菜就在桌上了。

但,仍忘不了拾柴的日子。

那焚烧桔杆的漫天烟火,什么时候能熄灭呢?桔杆们本是天地之物,老了,质本洁来还洁去。还是叶落归根,埋到土里去还田,才是利涉千秋的正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