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麻雀
时间:2018-07-13 A+   A- 举报

龚鹏飞

儿时乡下,最多的鸟儿是麻雀。

当年,老家屋后的高树上、宅前的柴垛上、路边的杆子上、河滩的芦苇上,随处可见麻雀的身影。“灰不溜秋”的麻雀毛色和嗓音都不好,是造物主不小心亏待了它们。麻雀倒不在乎,从这块树枝飞到那块树枝,从这家院子飞到那家院子,蹦蹦跳跳,叽叽喳喳,一天到晚快乐得没心没肺。

麻雀与我们朝夕相处,老老少少和我们住在同一屋檐下。如同围在身边转悠的家狗、家猫、家鸡一样,成为人们抬头便可看见的伙伴。不同的鸡、狗、猫需人们去喂养,而麻雀则不需要这种关爱,只要你不厌它、烦它、赶它或逮它、杀它,它只借檐下一片瓦或墙头一个洞栖身,就会天天与你过,不知疲倦地跳给你看、舞给你赏、唱给你听。与人亲密而有距离地过着属于它们的自由快乐的生活。

不养眼的麻雀,也有令人愉悦的美姿。小巧的个头,敏捷的动作,喜欢大群大群地飞落在丰收的田野,或“叽叽喳喳”站满桃红柳绿的枝头。当孩子们躲在树丛后,调皮的麻雀先滴溜溜转一下亮晶晶的小黑眼珠,然后连飞带跃飘下树梢,它们争相啄食孩子们撒在地上的碎米粒和小虫子,或用尖尖小嘴梳理柔软的羽毛。夕阳照着屋顶,小雀雏儿迎接老雀回窠的绚丽情景,撩拨得颗颗童心不能平静。只见雏儿一个个急不可耐地伸长脖颈,老雀一个个归心似箭地打老远飞回。一见面老的和小的,都激动得每根羽毛在悸颤。这情景像火焰一样燃烧在孩子心中,一直到娶了媳妇,一直到白发苍苍,心中也闪着光亮。

“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麦子成熟,金黄的麦浪散发出阵阵麦香。这时喜悦的不仅是农人,还有麻雀。麻雀们成群结队飞向麦田掠食麦子。农人容不得麻雀在自己的田间恣意妄为,更见不得到手的粮食被麻雀分食。农人们扎几个稻草人立在麦田中间。那稻草人头戴破草帽,身穿旧夹衣,胳膊上系着红布条。南风一吹,破草帽在动,红布条在舞。开始麻雀们从这边飞到那边,又从那边飞到这边。“叽叽喳喳”议论而不敢下落。经过几天试探,鬼精明的麻雀便识破了骗局。照样一次又一次光顾麦田,用那尖利的嘴啄食着壮实的麦粒,还站在稻草人的肩头上跳来跳去。

我上小学时,因为抢收麦子,学校往往放上几天忙假。这几天孩子们不但不用上学,没有作业,而且可以钓鱼、摸虾、采桑葚、捉青蛙。在麦子没收割之前,父亲绝不允许我四处撒野的。他绐我一个破旧的脸盆和一根小铁棍,要我看到麻雀飞过宅后自留地时,就使劲地敲击脸盆,以驱赶那些明偷暗抢的贪婪者。但坐在麦地边看小人书的我,经常看不到麻雀的入侵,直到父亲亮着嗓门喊我,我才忙不迭地去敲盆。

冬天的麻雀饥肠辘辘,它们啄食苦栎树的小果实或狗尾巴草的草籽来度日。苦栎树的果实悬挂在光秃秃的枝头上,包裹着厚厚的一层冰,玻璃球似的硬邦邦。麻雀尖喙一下接一下不停地啄,才能将外面冰敲开一个小孔。大雪封门几天后,麻雀断了吃食,纷纷钻到墙脚或篱笆底下找到一点干土,像饥荒年月的人们吃“观音土”那样啄而食之。这正是人们捕捉麻雀的好时机。只要扫开一片雪地,撒上一些秕谷之类作诱饵,在诱饵上方撑起一面篾筛,用一根短棍撑开一面,在短棍下端拴根细长绳,长绳牵到隐避处,狩猎者就在那里守候窥探,待麻雀钻入筛下争食诱饵之时,便轻拉绳索,扯倒撑棍,麻雀常被扣入筛中。

麻雀一旦被人抓住,黑豆似的眼里满是愤怒,扑楞翅膀拼命似的挣扎,瞄准时机狠啄人的手指。将其关在笼中,它不吃不喝,很少能养活过三天。我曾喂养过一只麻雀,是同学从他家的檐下掏来送我的。我把它养在一个纸盒里,上面用块尼龙网罩着,再撒些稻谷、放上水盆。第二天中午,我放学回家拿开尼龙网,看到的是麻雀气鼓鼓的小尸体,还有旁边一动也没有动的稻谷。热爱自由的麻雀,在失去自由时,宁愿去死,而不愿苟活,麻雀天性如此,让人不禁感叹。

那年头,小村盖起了大食堂,点燃了炼钢炉。接着填沟造田,村头的树木,宅前的树木几乎全被砍光,麻雀们借以栖息的乐园被毀了。这还不够,作为“四害”之一的麻雀,成为全民“围剿”的对象。在规定的时间,男女老少齐出动,带着锣鼓、脸盆、铝锅等能发出声响的家伙,举着扎着彩条带的竹竿。家前屋后、树林竹林、田野河滩都是赶鸟的人影。时间一到,大家一起敲打,顿时响声大作、喊声震天、此起彼伏。魂飞魄散的麻雀飞到哪儿,哪儿都是挥舞的小旗,哪儿都是高喊的人声,可怜的麻雀被轰赶得既无处藏身,又无喘息的机会,只好不断地飞逃,直至筋疲力尽坠地而死。

大规模行动以后,打麻雀转入正常轨道,学校给我们每个学生下达了捕捉指标:每月至少消灭二只麻雀,以上交麻雀腿为依据。班上男生几乎人手一把弹弓,随身携带,弹子装在口袋里,上学路上、放学途中,见到路边树上有麻雀就马上亮出武器。同班的钱三毛,眼睛有点斜视,正面与你说话,用余光瞄准,往往一弹一个准,简直是麻雀的克星。有女同学完不成任务,怕老师批评、曾向钱三毛买麻雀,似乎是2只麻雀脚2分钱,当时2分钱可买一支带橡皮头的铅笔。

世界是耐不住寂寞的,填补麻雀的空白,生了一层蠕蠕的活跃的东西,那是庄稼地里的害虫:棉铃虫、玉米螟、地老虎、盲蝽象、稻飞虱、蝗虫、蝼蛄……应有尽有,肆虐成灾,疯狂的虫子不断吞啮着农田里的庄稼,而且几乎啃光了树木上的树叶。其实,将麻雀定为“四害”是错误的,麻雀不但没有吃掉多少粮食,反而能捉掉不少农田害虫。但可怜的麻雀已经在这场“冤假错案”中被消灭了一大半。

如今,在那场浩劫中幸存下来的麻雀的后代们,又自由自在地翱翔在蓝天白云间嬉戏打闹,在祥和友善的环境中悠然地觅食。去年雪后的一天,我在老家的院子里看到三、四只麻雀,迈着小细脚,安然地在雪地上散步,袭骨寒风吹乱了它们的羽毛,冻红了它们的小脚爪,但它们依然在雪地上快活地蹦来跳去,一副欢天喜地的模样。当我慢慢踱到距它不到一米的距离时,它并没有“扑腾扑腾”展翅高飞,只抬头看了我一下,然后低头做它自己的事情:搖头晃脑,啄食草籽……看着小精灵们在雪地兴奋地叽叽喳喳,快乐地蹦蹦跳跳,我不禁感慨,如今的麻雀,比起它们的先辈,真可谓是“生在蜜糖中,长在花园里”。

“好鸟枝头亦朋友。”让麻雀这个人类的朋友世世代代繁衍下去吧,生生不息,从而使我们的天更蓝、水更清、树更绿、人鸟更和谐、社会更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