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栎:独语春秋五百年
时间:2018-06-22 A+   A- 举报

李灿

在启东人民公园广场假山北侧,有一棵树龄接近60年的麻栎树,树干高大,树冠宽阔,枝柯繁茂,形体颇为丰俊。

这棵树颇值得言说,因为在启东1208平方公里的土地上,麻栎树仅此一棵。

为何仅此一棵?启东位于长江之尾,土质偏碱性,而麻栎适宜酸性土壤,水土不合,难以成活;加之移栽不易,移栽十棵麻栎,能活一两棵就算水平高超、运气绝佳。这棵树能够活下来,确实不易,如今茁壮成一道风景,园艺工人专门为它砌了圆形花坛,就算褒奖它坚韧顽强的生命力和乐观蓬勃的精神了。

在我爸爸的故乡四川和妈妈的故乡重庆,麻栎极其常见,尤其是贫瘠的坡地上,满山遍野到处都是。树木高大,每棵都有一二十米。结蚕茧形状的果子,乡下孩子穿上细小的短柄,用它当陀螺。凡有麻栎的树林,松鼠极多。麻栎跟青冈树尤其相像,所不同的是,麻栎树干粗糙,从上到下都是纵行的裂纹,而青冈树没有裂纹,树皮较为光滑。

这种树能够预测1年的旱涝。春天,雨季还没有来临,天气预报还不知道几个月以后的情况,经验丰富的老人只要看看麻栎树,就什么都清楚了:如果树芽又多又密,预示着这一年雨水充足,反之,则要做好抗旱准备。

这种树的木质颜色极喜庆,材质的边缘淡红褐色,中间则是红褐色,按说当是打家具的首选木材,可一般木匠却不愿使用,原因是硬度太高,加工起来颇费工具,极耗气力,而制成的家具又笨又重。我的小姑公倒是喜欢使用这种木材,使用之前,把这种木材丢到水沟里浸泡经年,捞出来晾晒,然后再放到水里浸泡,反复几次之后再加工,制成的家具不用上漆,只需抛光,越用越亮,永不翘裂。我爷爷家有一架我小姑公打的独轮车,用了几十年,仍然光洁如新,榫头都没有松动过。在启东这地方,从未见过用麻栎打的家具,要是谁家有一根麻栎的锄柄,倒推回去,其祖上多半是大户人家。

麻栎树不仅结实高大,而且极其长寿,可达五六百年。那么长的寿数,不知要经历多少朝代更迭、多少风风雨雨。倘若树有记忆,人在树面前,岂可言老?何人敢言命长?

麻栎树是好树,从古至今,却鲜有以麻栎作为书写对象的诗文。翻来捡去,最有名的,当数著名诗人舒婷的《致橡树》。有人问,橡树是什么树?我告诉你,橡树不是橡胶树,也不是橡皮树,而是麻栎树。

这首诗歌以橡树象征男性,“你有你的铜枝铁干像刀、像剑,也像戟”,写的就是男性伟岸挺拔、刚强不屈、锋芒锐利的阳刚气概。

诗中的木棉,就植物本身,跟橡树极其相配。这种树是世上最大的开花植物,生命期也很长,可达四百年以上,有人在美国加州找到一棵至少1.3万年的橡树,大约可以算得上世界上最古老的活生物了。诗人用木棉象征女性,“我有我红硕的花朵,像沉重的叹息,又像英勇的火炬”,写出了女性健康美丽、深沉博大、活力无限的柔韧气质。从这首诗可看出,诗人是懂植物的,至少懂得这两种植物。这是两种可以情侣比喻的“门当户对”的植物。

《致橡树》是一首经典的爱情诗,代表着一代人的追求,一代人的精神状态,可算作一代人的爱情宣言。

在手机泛滥的今天,多少人面对面已经谈不来情、说不来爱,不靠手机,说话都不顺溜。凡此种种,《致橡树》里亘古的爱情观,更值得珍惜、值得迁延和传承。模仿这首诗,容我客串一回诗人:如果你爱我/请放下你的手机/我也放下我的手机/你像一棵真正的橡树/像刀、像剑,也像戟/我在清晨重新做回一棵木棉/用红硕的花朵/点亮青春,让生命洋溢朝气/你和我/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

有道是“名正则言顺”,橡树即麻栎,有时候,橡树又不能叫麻栎。比如在这里,作为诗的标题,你把“致橡树”改成“致麻栎树”试试?“名”往往是不容忽视的。好的名,才会更好地维系意境。

麻栎树叶可养蚕,那蚕叫柞蚕,所吐的丝叫柞蚕丝,具有珠宝光泽,天然华贵,滑爽舒适。在古代,是皇家贡品。这种丝绸不拿来做别的,专门用于给皇帝擦屁股。

这事儿始于明代。皇帝自幼生在宫中,只管使用,根本不问这是什么东西,从哪里运来。擦一张扔掉,再擦一张扔掉。起初有专门的人处理。后来有宫女觉得擦一下就扔掉,太可惜了,况且还是皇帝用过的东西,捡回来洗干净,一番缝纫之后,变成了窗帘、桌布,甚至花裙子的裙边。由于这种丝织品做工考究,质地精良,宫人纷纷效仿。一时间,半块难求。一干人天天排着队眼巴巴望着。等皇帝擦屁股,几乎成了他们的宗教信仰。这事儿最终让皇帝知道了,这家伙想,用丝绸擦屁股,太浪费啦,于是传旨下去说,以后不要再进贡这种丝绸了,让老子也像平民百姓那样用纸。自以为干了件大好事,谁知食物链坍塌,引起从生产到经营、从销售到管理诸多环节的震动。这还了得?先是地方官泣谏说,山野的柞蚕听说皇帝不用它们吐的丝,气得纷纷撞死在树叶上,以死祈盼皇帝再次重用它们;接着老百姓哀哀相告,说自己活不下去了,丢掉了替皇帝生产“卫生绢”的机会,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即将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从山野到京城,以此为生的官员和商人急得要上吊,恳请皇帝上体天意,下抚民情,继续用柞蚕丝擦屁股。急奏如火,辞情恳切,闻之潸然,读之泪下,弄得皇帝坐卧不安,屎拉不出来,不禁哀叹:老子好歹是个皇帝,却连此等陈疴都莫可奈何,还谈什么国家大事。呜呼哀哉,只好顺了大家的意,一本正经地继续这桩扯淡的事情。于是再次颁发诏书:“贡如初”。奇妙的景象立马出现,相关部门都上折子夸皇帝英明,善于体察民情;地方官的奏折写得更像小说,用尽绮丽之词夸奖皇帝以人为本,声称那些死去的野蚕在皇恩的润泽下纷纷复活,陆续上岗,继续为皇帝吐丝了,云云。

除了打家具和养蚕,麻栎还具有很高的药用价值,其树皮和树叶可以治疗痢疾,果子可以解毒消肿、治疗乳腺炎。在贵州山区,我曾经吃过“麻栎豆腐”,就是用麻栎果子制作的豆腐,味道不错,但没有探问是如何制作的。麻栎果子还可酿酒,每百斤可酿55度白酒40斤左右。

关于麻栎,所见所闻,无不与吃和用有关,在它面前,人扮演着索取的角色、主宰的角色。小城这棵唯一的麻栎,无疑是幸运的,跟它既不能谈吃,更不能谋它之用,因其唯一性,而拥有一棵树的尊严。它的生长和存在,装点公园的景致,装点市民的日子,装点小城的梦。

愿这棵树在那位置上,继续吸纳八面来风,承接流云和雨露,成为今人和后世子孙打开记忆之门的共同按钮、一道持续数百年而慰人心目的风景。时间勿奢太长,至少五百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