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乃为
普通话中的“聪明”一词,对应在启东话中,谓之“虾渣(xiāzhā)”——这纯粹是记音。在《海门方言志》第二章“分类词语”的“概说”中,此词列为“有音无字”中的第一位,以国际音标[ɕiātsā]记音;而在第二十一类“形容形状”中则记如“些斋”,仍然用这一国际音标。这是个使用十分广泛的词语,例如:
1.这个小孩非常“虾渣”。——这个小孩非常聪明。
2.“听你说话蛮‘虾渣’个;看你做事却勿‘虾渣’特”。
3.“虾渣”人一听就懂;“虾渣”人一学就会。
4.小倌是蛮“虾渣”个,就是不用心,所以成绩不太好。
以上例子,与“聪明”完全等义,用“聪明”替代,意义完全一样。
作为方言词,这个词的使用地域范围似乎不大,走来走去,好像只在崇启海地区听到。因此,在古代典籍中,似乎真找不到既这样读音又是这样意义的词汇。那么,这个被认为是“有音无字”的方言词的本字究竟是什么呢?
这一问题,在笔者的脑海中萦绕了几十年;如今,越来越有把握作认定,本字就是“先知”。
先知,是一个古今通用的词语,其基本意义有以下几项:一、知晓事物在他人之先;二、能预知未来的智者。第一项意义,与“聪明”一词基本重合;第二项意义,指的是聪明的智者,意义的重合度相当大。
考察方言的本字,首先意义上要能说通,还必须在读音上找出符合声韵变化的规律。
首先,“虾渣”与“先知”的对应字的声母是相同的,“虾、先”的声母都是“x”;“渣、知”的声母都是“zh(z,本方言没有翘舌音)”。因此,这符合训诂音韵学中的“一声之转”或“一韵之转”的基本规律。
现在说韵母,先说后一个字“渣(zha)”与“知(zhi)”,“a”与“i”之间不是相差太远了吗?不!在上古时代,如今韵母是“a”的某些字与韵母是“i”的某些字是同一韵部的,都在王力先生所考释拟定的“第十五支韵部”,今摘取前面相关的字:
洒佳崖涯卦挂挂挂蛙洼街鞋携赀訾髭龇紫眦雌疵此泚斯厮酾虒知蜘支枝肢卮只咫枳轵……
其中如今读如“a”、“ia”、“ua”韵的“洒佳崖涯卦挂挂挂蛙洼街”这些字与如今读如“i”韵的“知蜘支枝肢卮只咫”在一个韵部的。这些读音的孑遗现在还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中:
表上的“只”字,我们在用作量词的时候,是读如“zha(入声)”,例如,我们方言中“一只麻雀”、“形单影只”,都是读如“zha(入声,不翘舌)”。又如,普通话中韵母“i”的“尺、炽、赤”等,本方言均读如“cha(入声不翘舌)”。再如,曬(晒sa,sai)、灑(洒sa),它們的声旁都是“麗(麗li)”,正是说明古时韵母“i”音读如“a”。又如本方言与“知”同音的“止”,在方言词语“止结牢子”,“止”读如“zha”,这些字的韵母不是入声字;再如形声字“筛(方言读sha)”的声旁是“师(shi)”;再,“垃(la)圾”,本方言读如“lixi”,这也是“a”“i”互通的显例。可见,一些如今韵母是“i”的上古时候的韵母正是“a”,因此“知(zhi)”上古本来就读如“zha”,即“渣”。
再说“虾”与“先”的读音,“xia”与“xian”,相差的仅是一个韵尾前鼻韵音“n”,韵尾脱落是语言流传变化中常出现的现象。今举一些例子:
两(liang),俩(lia),意义相近,为了区别两者之间的细微差别,后出的“俩”,去掉了韵尾后鼻音“ng”。
此前曾经讲过的,普通话的“东张(zhang)西望”到启东话的“东斋(zha)西望”,也是脱落韵尾后鼻音“ng”。在我们邻近的上海,许多韵母为“ian”的字的读音,把“an”都脱落呢。例如,“前”、“演”、“险”、“面”等的韵母只剩“i”。这种情形还有“积非成是”的例子呢!例如,“洗”字,如今的普通话读音是“xi”;而我们启东的方言文则读为“xian”,则显然是古音。《说文解字》明说道“从水先聲,穌典切。”因此,“先知”读如“虾渣”正是上古的读音,只是保持在我们家乡的读音中罢了。我们有把握地说,“虾渣”的本字,就是“先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