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卫斌
昨天,我到圩角镇转转,在一摊头看到有人在挑选大凉帽。大凉帽呈金黄色,宽宽的帽檐上印着葵花、太阳图案。我停下脚步慢慢弯腰拿起一顶凉帽,仔细端详,轻轻抚摸那年轮似的麦秆辫子,倍感亲切。
记得小时候娘也有一顶大凉帽。春夏秋冬,娘总是戴着凉帽上工,放工回家,娘将凉帽拍干净然后挂在老屋南墙壁上。大凉帽成了娘生活的标配,形影不离,始终相伴。
一个夏日,艳阳高照,热浪滚滚。我们小学二(1)班上劳动课,到生产队帮助农民伯伯拾麦穗。
生长在农村,拾蚕豆、拾黄豆、拾玉米等“拾花地”事情经常做,但对全班一起去拾麦穗还是有点兴奋。当然,最激动的要算那些有着居民户口的同学,平时我们习惯称他们“居民户”,他们更是欢呼雀跃了。
中午放学,我一路小跑回家扒了口饭就赶到学校集中。不一会儿,同学们也陆续到了。只见,那些“居民户”大都换上了长袖布衫、戴着浅色并缀有花边的太阳帽,洋气又好看。其中一位父亲在公社里当干部的同学,戴了顶新凉帽,很是显眼。“这是我妈特意给我买的咯。”话说得随意且透着自豪。而我们这些农村小倌,大都光着脑袋。老师问,“你们为什么不戴凉帽?”大家羞怯而又小声地说,“习惯了。”
到点,老师在教室前整队出发。当队伍走过学校操场(当时做打谷场)时,突然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我的小名。回头一看,只见娘急匆匆地朝我跑来,边跑边将自己戴的大凉帽从头上摘下来,并拍掸着帽上粘着的麦芒灰尘。跑到我旁边,顺势将我拉到她跟前,旋即将凉帽戴在我头上。
“我勿戴,我勿戴。”我扭着头。“太阳毒来害厉,不戴皮要晒脱嘞。”娘命令似的给我戴上凉帽,弯下腰迅速将帽带系好。还叮嘱,“田里高高低低,走路看好脚下,当心点。”
实在拗不过娘,勉强戴了大凉帽,但心里感到忒憋屈,浑身不自在。一个下午我总是低着头,生怕与同学对视,让人笑话,真想早点回家将凉帽脱掉。
娘的大凉帽实在太旧了,一点不好看。通体灰黑,帽檐耷拉,边沿也有些破损。
好不容易熬到劳动结束。返校看到娘还在那里忙碌着,我立即将凉帽脱下来,一路小跑送了过去,心中也开始有了解脱感。
跑到娘身旁,看到娘面孔晒得通红,头发里呛满了麦芒灰尘,汗水湿透了布衫。
看到这些,我的心咯噔一下,脸刷的一下红了起来。那时,什么纠结、什么别扭、什么难堪,瞬间化为乌有。此时此景此情,在我心上摁上了深深的印记。从那时起,我时不时看看娘的大凉帽,似乎有了别样的好感,也许是懵懂的童年开启了稚嫩的人生思考。
是年冬天,一天天上下着小雪。我向门外望去,看见娘笑眯眯地挽着一个70多岁的老婆婆的胳膊,缓缓向家走来,老婆婆头上正戴着娘的那顶大凉帽。
到了家门口,娘帮老婆婆慢慢取下凉帽,随手掸去雪花,热情地将老婆婆让进屋里。娘看我有点发愣,就冲我爽朗地说,“快叫外婆!”“外婆!”我大声地叫着,但心里想外婆我熟识啊,这到底是谁啊?
看得出,娘对外婆蛮客气。外婆牙口不好,娘特意到街上买了点茶食给外婆吃。平时,娘一边扎靯底做针线活,一边陪外婆讲家常。有时还陪外婆逛逛街,又说又笑,其乐融融。
外婆的到来,家里吃的饭菜也稍微好了些。哪怕同是炒青菜,油也要多放一调羹,这滋味就大不一样了。
外婆住了半个月后,提出要回转了,但娘说,“来一次勿容易,还是多住几天吧。”硬是把外婆留了下来。这又住了半个月,这次外婆说,“不能再麻烦你们了,说啥也要回转。”
后来听娘说,那天她印象中眼前有一个熟人闪过,觉察这人遇到难事,就出去寻找。在家附近,就找到了外婆。看她说话吞吞吐吐,心事重重,哪晓得外婆断顿吃不上饭了,就把她拉回了家。“外婆是个要面子人,这也是万勿得已。现在救济粮到了,吃饭有了着落,伊回转也放心了。以前伊关照过我俚,永远勿要忘记。”
那年月,农村里粮食富余的人家不多。我们家粮食也紧张,借东借西度日。对此,娘在外婆面前没有流露半点。
前几年,我将与大凉帽有关的事问问娘,但娘说,“记勿得了。”也是,娘做的事情太多了。
但无论岁月如何消磨,娘那顶大凉帽已经深藏我心中了。外表朴实,内心美丽,质感厚重。每当我抚摸心中这顶凉帽,总感暖流涌身,心智通亮,激情满怀。她终将陪伴我一生,遮挡烈日雨雪,带来片片荫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