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鹏飞
儿时乡下,农家小院白天大多不关门,随时迎接不约而至的来客。下地干农活或上镇赶早市,即使门上挂把老式铜锁,那钥匙或是系在门上方钉子上,或放在门下方的猫洞里。合宅头的人家,小院打个土墙或围个篱笆,其实仅是一道虚拟的遮拦。庄稼人没有害人之心,他们的屋子、院子和天空一样明净;庄稼人更无防人之心,他们的精神、身体和草木一样轻松。
盛夏黄昏,落日余晖染红了远处的天边,阵阵晚风轻拂着农家屋顶上缕缕炊焑,家家户户的饭桌或竹床摆在小院里,那是农家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刻。池塘里的蛙鸣声、柳树上的蝉唱声、场院里的聊天声、男人大嗓门的笑声、老头缓慢的咳嗽声、饭桌上碗筷的碰击声不绝于耳。这时,便有爱串门的邻居摇着芭蕉扇前来。大人们串门,有时为说正事,比如要给谁家孩子撮合婚事,给谁家姑娘保媒牵线等。而更多的是说些家常小事:比如砌个猪圈,想请2个拌沙浆的小工;连续天好,借两张晒麦子的晒扉;棉花脱肥,明个结伴买两袋尿素等。东宅西宅都是老邻居,彼此家里几代人的事都了如指掌,连哪家的哪屋有什么摆设大家都清楚,因为了解,所以亲密。东宅包一次馄饨会端一碗到西宅,西宅蒸一次馒头也会送上几个作为回礼。
岁末冬闲,农活少了,喜事多了。在小村,一家的喜事就是全村的喜事。谁家门上贴起大红“喜”字,左邻右舍都会上门吃喜糖。邻居以及喝喜酒的人在新房吵亲的场面最热闹喜气。满屋人给新娘、公爹、小叔出节目、做游戏、说笑话,插科打诨逗乐新娘子。女人们顺便翻箱倒柜“看嫁妆”,品评新娘陪嫁箱子内鞋子的双数以及做工针脚等等。“请吃喜酒赖吃面”,喝喜酒须邀请,而吃面可做不速之客。因此,只要听到做寿的爆竹声响起,近邻便带上几卷挂面、两瓶老酒前往祝寿。冬日暮晚来得早,一缕斜阳,几声野鸭啼鸣,暮色的帘布便围拢了村野,乡亲们圈好鸡鸭,收拾完碗筷,去互相串门来打发时光。女人们拿着针线活,到约好的姐妹家去做,一边哧哧拉拉地抽着针线,一边嘁嘁喳喳地闲聊:李家的媳妇不孝顺,赵家的儿子牵着人家大闺女钻麦秸垛,东队陈家的孙子有出息考上了中专。西队沒娘的二狗40岁了,上月娶了一个小寡妇……男人们张家李家地找玩长牌的场子,一坐下来往往彻夜不归。输了钱,黎明时缩着头,弓着身,踩着一地寒霜回家去。当年东宅二叔公、西队聋彭常来我家和祖父下棋,他们年岁差不多大,但棋技似乎不如祖父。老人们有时为悔棋之事而发生争吵,甚至是相骂。但吵归吵,骂归骂,第二天晚上照样凑在棋盘前下得云天雾地。
乡下人串门,椅子上、矮凳上、门槛上,或站、或坐、或蹲,无需主人安排。一捧花生、一捆芦稷、一盆西瓜,或是门前树上结的橘子、桃子,随意放在桌子,想吃就吃,无人笑话,口渴了抄起热水瓶倒碗白开水,和在自己家里一样随便。还没到冬季,母亲就把挖起的生姜切成片佐以白糖、桂花腌制,腌到八分熟时,又晒干。寒冬里有邻居上门,招呼之后泡上一杯热气腾腾的“桂花生姜茶”,邻居嘴里甜甜的,肚里暖暖的,心里满满的。有人家在客堂间铺上了砖地坪,串门的从未想到换鞋子,即使穿着高筒雨靴,沾着泥巴,也尽管登堂入室。在乡村互借东西是寻常的事儿。家中的水桶、簸箕、籐盘、圆台、小推车等哪家急需尽可随时去取来用,若说“谢谢”反倒让主人感到见外。每天清晨,农家大门一开。鸡狗猫互相串门,猫去串门,受人欢迎,它捉了自家的老鼠,又去捉别人家的老鼠。鸡去串门,看到人家撒在地上的稻谷,就去啄几口。吃别人家的谷,在自己家下蛋,庄稼人从不去计较。若是哪条狗玩心太重,天黑忘了回家,主人从东家唤到西家,一会儿准能唤出它的身影来。在乡下,植物也喜欢串门,当年我家的葫芦藤,扛着几只葫芦越过院墙,悬挂在隔壁大伯家的窗前;大伯家的丝瓜藤,揣着几条丝瓜翻过院墙,攀爬在我家的葡萄架上。
串门最有趣的,是哪家的新媳妇或新女婿笫一次上门。每当这时,串门者“千姿百态”:这个端着饭碗踱过来瞟一眼;那个抱着小孩晃进门来坐一会,聊几句;也有故作矜持,找个借口:“到你家借样东西”,顺便看一看来客相貌衣着。村上若是来了陌生人,不管是张家的老亲,还是李家的新友,村上人大多能猜出几分。某家来客,又逢主人不在,左邻右舍总会热情迎客。过新年了,孩子们走东家、去西家给长辈拜年,那时很少有压岁钱,都是东家抓一把花生,西家揣一兜瓜子。能吃上几块水果糖是甜丝丝的乐,吃过之后,还把糖纸收藏起来慢慢回味。串门一多,家长里短的八卦自然也多,有好事者添油加醋传错了话,引发邻居口角甚至相骂。如两人吵了嘴,不出3天,便有一方主动去另一方家串门,意思是“赔不是”,“赔不是”的人,只要一进门,对方会比平时表现出更大的热情,让座、递烟,真当客人招待。乡里乡亲沾亲带故,抬头不见低头见,没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当年,农村贫穷,乡亲们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跳出农门,不再过和自己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只要听到孩子的学习成绩下降,父母急得像丟了魂。有事不憋在心里,上门找知已的说说,大家出出主意,甚至把孩子直接叫到现场,一屋人和风细雨跟孩子讲道理。
如今众多的都市人,有意无意地把自己封闭在用钢筋水泥浇筑的四方格里,一扇铁门之隔,割断了人们之间的信任和温情,失去了诸多属于精神领地里的宝贵东西,比如串门所带来的乐趣。当年,我搬进小城后,接母亲住了一个月。母亲住了几天,见没人来串门,就悄悄问我:“你在小区人缘不行,咋没人来串门?”我见母亲烦闷,就领她到隔壁楼道的我的同事家串门。母子俩换了鞋才进客厅,同事待客殷勤,又是沏茶水,又是削水果,又是拿洗手液,又是递热毛巾,使母亲手足无措。刚坐稳想说几句话的时候,同事试探着问:“有事啊?”我连说:“没事,没事。”母亲肚子不舒服,想去上厕所,又不好意思问洗手间在何处,只得轻轻拉拉我的手示意告辞。回到家后,母亲喃喃地说:“城里十样八样好,就是邻里联络少。”
串门,是乡下人祖辈相传的一种习俗,体现的是一种生活状态,演绎的是一种浓浓乡情。当年乡下串门的日子,犹如昨天的故事,成为我难以忘却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