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启海方言中的“烧火”是说成“旺(yang)火”的。“旺火”最初的意思是“使得火旺起来”,这是古汉语中形容词的使动用法。“使动用法”本来是一种特定语言环境中的临时使用。然而,“旺”的这种用法在长期使用中,被固定下来。于是,在本方言中,“旺”产生了“烧”的词义,因此,就有“旺饭”、“旺开水”、“旺小菜”等动宾词组。
烧字意义明晰,为什么要用“旺”字去替代呢?这是文化中的“避忌”。
民间的语言避忌大致有两种情况,一是为避忌粗俗而换成文雅。就本题而言,我们方言中无平翘舌之分,“烧(shao)”与“骚(sao)”同音,“骚”是“詈语(骂人话)”,不雅,因此避忌。用“旺”字通过使动用法去替代。与这一现象雷同的,本方言中“拉屎”、“拉尿”亦嫌粗鄙,上辈稍文雅的,即说是“解手”,且有“大小之别”。
另一种避忌是避凶险、困厄为吉利、吉祥。例如,讳言“死”,用“老了”、“走了(本方言为‘跑脱’)”等。今仍以“旺”字为例;上一例中的旺,指火势,属中性词;但另一义是“兴旺”、“旺盛”,是吉祥的词。因此,本方言中把“生霉”的自然现象,说成“兴旺”,或“上兴旺”。
黄海里有一种“黑鳃梅童鱼”,因在梅花结籽成长较漫长的阶段中成汛的,因称“梅头鱼”,亦讹称“馒头鱼”,与风俗中“遭厄运”称为“触霉头”谐音,我们的祖上给他“反其意而用之”,取名“兴旺鱼”。
还有呢,稻田中有一种与稻秧长的极为相似,与稻秧争肥的野草叫稗草,因“稗”的谐音是“败”,是不吉利的称谓,应当避忌,于是农民把这种草叫做“旺”。
这是文化现象,本文仍致力于方言本字的考释。上文说及的“发霉”叫“兴旺”,这里涉及另一个词。“发霉”的一种情况是生“白霉斑”,特别是发酵的调味类“酒”、“醋”、“酱”、“酱油”,无太阳晒照,几个阴天后就生“白霉斑”,浮在表面。袁劲先生的《海门方言志》与卢今元先生的《吕四方言研究》,都记如“白梦(mang)”,其记音是符合实际的。其实,细究起来,这个“梦”字,其实还是曾对“霉”避讳的“旺(wang)”字。声母“w”的演化,有一种方向,是演化为“m”。如望(wang),在方言中,读如“mang”。再如,袜的普通话是“wa”,方言中则是“ma”。可见,“白梦(mang)”的本字,可以考证为“白旺”,仍然是将“霉”,转换为“旺”。
“旺”字故事的有趣,还不止此。在启东有这么一个民俗,一些稍有钱的老太太,为祈求在地狱不受苦、来世得幸福,先预存“福禄”,叫做“还寿生”,请和尚念《寿生经》,有“破地狱”、“破血湖(污?)”、“解冤结”、“解冤业”、“解兴旺”等环节。显然,“兴旺”是“厄运”、“霉运”的避忌用语;假如用其本意,意思就反了:“兴旺”要保持,要“增发”,怎么要“消解”呢?可见,经过长期的避忌,“兴旺”已与“霉厄”同义!发展下去,就得再次避忌,我们叫做“升级避忌”,此处正有一例,可堪说明:
拉屎—大便—洗手。
茅坑—厕所—洗手间—化妆间(韩国)。
上次去韩国,发现在韩国的“洗手间”已经升级为“化妆室”。其所以“升级”,是因为第一次避忌后的新词已等同于原词:例如,“大便”中的“便”本指“方便”,无“屎”的含意;用久了,“便”就等同“屎”了;“大便”竟成动宾词组,“大”同“拉”,“便”同“屎”;于是,“便”又与“粪”组成“粪便”,这都是后来的引申义,所以需要继续“升级”,用“洗手”替代,再行避忌。至于上升为“化妆”,自然是“锦上添花”。
与以上避忌相似的有“避讳”——避忌的是名讳;讳,即名字。避讳即是避尊者、长者的名讳,如皇帝的,圣人的,父祖的。今举上一例:
如康熙名“玄烨”,清代规定,写到“玄”这个字,最后一点缺笔。民间干脆不用这个字,形成于南北朝时期《千字文》“天地玄黄”,在康熙以后就改成“天地元黄”;南京的“玄武湖”改为“元武湖”。康熙也觉得麻烦,所以皇太子、皇太孙的名字都用极为冷僻的字,他的儿子本是“允”字排行,改成“胤”:儿子雍正皇帝名“胤禛”,孙子乾隆皇帝名“弘曆(非歷)”,曾孙嘉庆皇帝清颙琰等的名讳都选择冷僻的字,以防官民使用文字的不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