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借着星光,抬起头,注视上面无际的黑夜。
谁也没有注视她,大概黑夜中有一个看不见的鬼魂注视她,只见她摇摇摆摆地站起来,望着天空高高地举起了双手,喃喃自语着“等一等,我找你来了!”
她一步一步地走出医院的大门,顺着院墙往北而去,好像前边有一个幻影在吸引着她。房屋越来越稀少,街面的灯光抛到了背后,公路两旁的玉米林黑黝黝的,她完全没有半点惧怕。
往常,姐妹几个结伴而行,偶尔庄稼地里窜过一只野猫,也会吓得尖声怪叫。
此刻,她慢慢地走着,低着头,根本不管脚下的路面。
两边的玉米林里,伸着的叶片俨然是强盗们林立的刀枪,她好像注视着什么,等待着什么发生。她眼睛里闪着一道亮光,仿佛这黑暗中有一颗军帽上的红五星反光。
她大声喊:“不要走,等着我!”她每走一步,捏在手中的辫子会抖一抖。
她想起梁操说过的话,趁头发没掉光前将辫子送给他。
她捏着辫子,眼睛一动不动,像鬼怪似的僵硬地走着。
她既不慌忙,也不犹豫,像注定似的准确地朝前走,好像前头不远处就会出现她的目的地。
天空一片漆黑,连一颗星都没有,可是显而易见的,她看见一颗闪闪的红星。
她坚定地向前走着。
公路在面前拐弯,她依然僵硬地向前迈步,踏上了田睦小路,坷坎的路面阻挡不了她踉跄的脚步。
在两块玉米林的中间,出现了一片茅草丛生的坟地。夜色里的骨殖甏,倒扣的黑瓷缸头浮着丝丝磷光。
坟头翻舞着纸钱的残屑,草丛里的小虫子嘶鸣声一片。
葛惠芳走进坟场,没有半点的害怕,她甚至有些兴奋,突然一扬手唱起了《战地情歌》:一条小路曲曲弯弯向前方,一直迈向迷茫的远方,小路呀,小路呀,把我带到爱人的身旁……
坟地的夜半歌声在寂静的夜空传得很远,夜色沉沉,坟场上静悄悄的,陪伴她的只有陌生的死魂灵。
不知过了多久,跌坐在坟头的葛惠芳背戤在骨殖甏,双手抱着两腿,头埋在膝盖上,湿漉漉的露水打湿了她的衣衫。
葛惠芳觉得自己穿双红皮鞋,推辆脚踏车,爬上了江心沙洲的岸顶。
掠过江面的微风吹得她杏黄色的泡泡衫和咖啡色的花裙子鼓凸起来;几根没有挽进蝴蝶结的长发,以及脑后薄如蝉羽的扎带狂飞乱舞。
顺着江堤往东,脚踏车不能通行。
连绵几十里的芦苇荡苍苍莽莽,行人只能沿着时隐时现的泥泞小道走到东阴沙外滩。
葛惠芳支撑起车脚,一屁股坐上了褐色的护坡岩石,竟不怕弄脏洁净的花裙子。
她将白丝绸手绢拈在手上,轻拂着潮红的面颊。
……
打猎的人们守候在江堤的高处,专拣肥壮的水鸟打。端枪的小伙子从枪口的准星处,见到了徘徊在江滩上的葛惠芳。
眼见潮水截断了她的退路,小伙子急得连吼带叫,还朝天“砰砰”放了两枪,示意她脱离险境。对方竟然对枪声无动于衷,没有反映。
小伙子看出事情有些不对头,陷入绝境的姑娘对奔腾而来的潮水全无惧色。不伦不类的打扮,很难与跑海联系在一起。可是,偏偏她的手中却提着只捡泥螺的木板桶。
小伙子再不犹豫,扔下猎枪,飞快地奔上江堤,扑过齐腰深的泓沟,爬上东阴二沙场,踢开了一路哗哗的水花。
小伙子的出现,打破了葛惠芳的全盘计划,没等她回过神,肩膀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揪住,连拖带拽地往沙洲的高地撤去。
“别管我!”葛惠芳拼命扭动着腰肢,却舍不得放弃拎着的小板桶。
“你想找死呀!”小伙子暴怒了,栗色的脸膛透着威严,不由分说地挟住葛惠芳的腰肢,将她背上了四面临水的沙丘。
两个人跌坐在沙丘上,都有些气喘吁吁。
……
葛惠芳靠在木板桶上坐不住了。她没想到寻死并不是容易的事,平日不可能积累这方面的经验。当潮水扑面而来的时候,她想一头栽进波涛,但身体却迟迟没有听从指挥,半路杀出的程咬金,不由分说将她拖到了沙丘上,想死更难了。
见潮头更急,她对小伙子说:“你走吧,让我独自在这里清静一会儿。”
“啥?!”小伙子听得直跳起身,急扯白脸地大叫起来,“你以为我们是在上海外滩轧马路、荡白相?潮水会与我们寻开心啊?”
葛惠芳觉得不能连累别人,几乎带着哭腔央求:“你快走吧!你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你不走,我也不走!”小伙子说话很硬气。
风口浪尖上,男人与女人默默地对峙着。潮水还在上涨。
……
葛惠芳问:“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你不认识我啦?”“你是干什么的?”“当兵的。”
“当兵的?你叫梁操吧?”“对对,我就是梁操。”
“你在南京当兵,怎么会跑来打猎。”“反正拿着枪,与当兵的差不多。”
葛惠芳高兴了:“你说到天涯海角都要找到我,你终于来了。你知道,我快气得发疯了。”
苍茫的水天下,一个男人驮着一个女人,顽强地搏斗着大自然。
他们已经停止对话。
潮水没到了男人的下巴,他竭力仰起脸来,抿紧嘴巴喘气。
于是,他看到了蓝天下那张女人的脸,眉眼里有几分不安、几分羞涩。
夕阳时分,潮水开始退坡。
落日的余晖,涂抹着荒滩绿涯周围鳞鳞的水波。板桶底渐渐露出水面,梁操的腿突然软了下来。葛惠芳趴在梁操的肩头滑入水中,站在泥水里扶住了梁操麻木的身子。
江风有些凉意,葛惠芳感到了震惊和颤动。她突然体会到了梁操的温暖和力量,身子怀着感激的心情依偎了过去。
梁操说:“我看你不像来拾泥螺的。”葛惠芳说:“我看你不像打猎的。”
梁操笑了。“瞧你穿衣打扮,压根儿不像跑海的女人……有穿皮鞋下海的吗?”
葛惠芳的脸色严峻起来,说:“实话告诉你,我是到这里来自杀的!”
“这就怪了!”梁操叹了口气,“有人想活活不了,你一朵花才开咋想死哇?”
“因为有个人背走了结婚被头,从此音讯全无。”梁操说:“我怎么会不来?你不看我,从南京赶到这人烟罕至的荒岛的绿洲潇洒走一回,却遇上了一个想自杀的女人,就潇洒不起来了。”
葛惠芳坐在桶襻上,出神地听着梁操从南京赶来的诉说。
……
作者简介:施伯冲,北京鲁迅文学院98届作家班学员,曾任启东市实验化学厂厂长、市委宣传部局级指导员,市文联专职副主席、秘书长,主编《启东文化志》。安徽文艺出版社发表长篇小说《水雷即将爆炸》,作家出版社发表长篇小说《欲望城》、报告文学《神童辈出的奥秘》,《中国作家》发表《伯乐图》、《绿色坐标》,《人民文学》发表小说《江霞》、《小厂情人》,《人民日报》发表《黄海骨肉情》,长篇小说《吕洞宾传奇》由国家出版社推荐入围“知识工程”推荐书目。2011年参加中国作家采风团赴山西平朔煤矿集团公司,采写邓小平与哈黙博士联手揭开中美合资序幕的时代秘闻,在《中国报告文学》杂志发表长篇纪实作品《共和国第001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