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甜番芋
时间:2016-12-02 A+   A- 举报

我一直不习惯把番芋叫红薯,就像不习惯把蕃茄叫西红柿一样。我总觉得对一个土生土长的沙地人来说,把红薯叫番芋更亲切。

上世纪六十年代,土地由集体耕种。当时农业落后,人口猛增,小麦亩产不满百斤,不是逢年过节,不是娶媳盖房,平时谁家也舍不得吃顿白面馒头。番芋容易成活,产量又高,又能填饱干瘪的肚子,是农家赖以生存的主要食物。因而生产队里大片种番芋,每到盛夏,那细长的番芋藤爬满地垄,厚厚的番芋叶盖住地面,远望青葱翠绿的一片,微风吹动,荡起层层绿波。农人望着满田的番芋绿,心里踏实了,觉得生活有了着落。

从春到秋,选种、育苗、插秧、锄草、施肥、挖番芋,农人不少农活都围着番芋转。扎根在优质肥沃沙土中的番芋,有红色的、粉色的、白色的、紫色的,在家乡的地下构成了一个五彩世界。霜降后立冬前,是番芋起田的时节。每到这时,男女老少齐上阵,迎接一场秋收的盛会。那热火朝天的干劲,使清冷萧瑟的原野,变得温馨而丰饶。挖番芋既要用劲又需技巧,先看准番芋生长的位置(一般在地垄裂纹最大之处),再一钉钯下去,一串番芋骨骨碌碌争先恐后往外冒,圆头圆脑,惹人喜爱。如能挖到一只四、五斤重的番芋,那就是丰收时的锦上添花。大人们在番芋地里忙活,一群小孩挑个大的番芋,跑到河边用清水洗洗,张嘴就啃。那白皮红心的最宜生吃,脆生生,甜津津,是孩子们可口的“土水果”。

当年,赶上风调雨顺的好年头,人口多的农户能分上几百斤、甚至近千斤番芋。阳光透过袅袅炊烟洒在静静的村落里,随便走进一户农家的院门,你就会发现墙角边都有那么一大堆番芋,这是农家一冬乃至一春的希望。人们将番芋分为三类:又大又光滑的是上等。储藏在撒有干燥玉米秸头的地窖之中,一部分留作种子,一部分待来年开春青黄不接时煮上一锅,接济着当饭吃。那些中不溜秋的是二类,堆在墙角边随吃随取。最次的是被钉钯挖得满脑袋都是窟窿的小番芋,没冻着之时削削拣拣随意吃,等雪降临之后用来喂猪羊。

幼时家贫,母亲奶水不足,牛奶炼乳之类东西父母根本没见过,见到也买不起。双亲就把熬好的番芋粥一勺一勺地喂到我嘴里,哺我活命。在“粮食不够,番芋来凑”的年月,农家除了熬番芋粥外,把刚从地里挖出来的番芋同芋艿、毛豆、花生一起煮,甜中伴着香,香中伴着甜,谁家有煮番芋,隔个宅头都能闻到那种香。把番芋切成条,在锅里蒸个七、八成熟,凉透后用刀切成长条,放在芦扉上晾晒,注意通风和不被阳光照射,半月即成。这种番芋条颜色纯黄,嚼起来特有劲,可以直接食用,也可以二次煮着吃。母亲将番芋洗净,切为小块,再淘点碎粳米,撒把红赤豆,掺在铁锅里熬煮,吃的时候加些红糖,这盛在碗里的甜番芋粥是孩子的美味。“蒸的煮的赶不上烤的”饭做熟后往灶灰火里顺便埋个番芋。灶灰火的好处是即便烧过了时间,也不致于将食物烧焦。灶灰里烤出来的食物,不仅皮好剥,而且剥掉外皮,里面透着焦黄一层,撕下一块,热气腾腾,送进嘴里一嚼,喷香。有一次,等不及番芋冷却,我就把它从灶膛灰里扒出来,抓在手上剥那层烤焦的皮,结果番芋皮没剥掉,手却被烫了。那一刻,我真切地感受了什么是“烫手番芋”。

番芋丰收,或处置不小心被挖伤的番芋,另一种收藏方式是晒番芋干。一大堆的番芋,一天切不完,没关系。可切好了的,要赶紧晾在院中的芦扉上。随着“咔嚓咔嚓”切番芋的声音,家家户户竹匾、芦扉上切好了的番芋白生生的一片,农家小院弥漫着嫩番芋的清香。干透的番芋干,初嚼,绵而硬;渐渐的,有甜滋滋的味道溢出,同时一股淡淡的香味。小孩去学校上学,趁大人不注意,拿几块番芋干揣在口袋里,课间塞进嘴里啃一点,嘎嘣脆,既当零食甜嘴又顶饱。每年冬闲,母亲将番芋干磨成粉,在番芋干粉中掺和些小麦粉,和成面团后做成番芋干饼。刚起锅的番芋干饼,软糯香甜,满屋都是香喷喷、喜洋洋。但煎番芋干饼太费油,一冬也只能吃上一、两次解解谗。腊月里,爆炒米的师傅在小村的柳树下,左风箱,右爆锅,铺开家当。爆锅是一种纺缍形、一头装有压力表的大肚容器。“爆炒米来——,爆炒米来——”吆喝几声。很快引来了一群大人、孩子,有炸玉米的,有炸蚕豆的,母亲炸了一大面盆番芋干,爆的时候加入些糖精,吃起来略带甜味,不但孩子们爱吃,大人们也都喜欢。新年里有邻居来串门,母亲捧出一捧炸番芋干来待客。计划经济年代里,市面上“洋河”、“颐生”这类酒都凭票供应,农户家里来了客人多用番芋干酿制的瓜干酒来招待。听大人们说,这种酒入口苦,喝了还会有些恼头。当年过节,家里备上两瓶瓜干酒,祖父与父亲小酌,吱溜一下,咂咂嘴,吱溜一下,又咂咂嘴。一小杯酒,总喝上近一小时,那样子不像是喝酒,倒像是在品酒。

当年,我上高中,学校食堂早晚两餐清汤寡水,玉米粞粥能照得出人影子,难捱的饥饿使我思念起诱人的番芋来。有几个中午,我们几个同学悄悄地溜到学校后面蕃芋地,满把拎起一根番芋藤,那番芋藤上悬挂着几只冒着白浆的小番芋,这样子,让人联想起负责学生宿舍管理的张阿姨拎着的那串钥匙圈。偷挖的番芋大多被我们当时就生吃了。虽然我们也曾被番芋的主人逮住过,但农人们总以宽厚的态度放过我们这些饿慌的孩子。月底回家,第一桩事就是痛痛快快吃一碗香喷喷甜丝丝的番芋饭。母亲见我狼吞虎咽的馋相,心疼地用手指轻点一下我的额头,叫一声“慢慢吃,小心噎着……”回校之时,母亲总给我炒一包沙炒番芋干带上。晚自习后,同宿舍的四位同学围坐一起,嚼着香酥酥、脆甜甜的番芋干,为饥肠辘辘的肠胃添点研磨的原料。至今我还忘不了将炒番芋干放进嘴里,牙齿磨合出的那种脆甜的味道。

物以稀为贵,如今乡下种植番芋的农户越来越少。番芋身价大增,超市里一些薯条、薯片等休闲食品价格不菲。番芋的烹煮烤炸伴以五谷杂粮也都堂而皇之登席摆上了贵宾的桌面。前几年食品店卖的“夏威夷烤薯片”,说是外国的东西,其实就是将紫番芋片放在烤箱中烧烤,与爆炒米机爆出来番芋干的一般无二。据报载,世卫组织公布的健康食物排行榜中,红薯因其营养丰富,排在了蔬菜榜榜首。由此可见,越是平凡、务实的东西,越是好东西。家乡一位民营企业家看准商机,引进紫瓤番芋,拉起一条红薯产业化的经营链,“金土地”红薯粉条、红薯片,成了文峰、苏果、沃尔玛等连锁超市里的香饽饽,小番芋赢来了大财富。

今天五、六十岁的人,是靠番芋养活的。七、八十岁的人是靠番芋活过来的。番芋是我们这一代人童年时的标签,番芋打滚的艰难岁月始终铭记在我们这一代人的内心深处。每当霜降之后,梧桐树叶儿打着旋纷纷落地,风吹到身上感到有些寒瑟之时,小区门口张老伯烤番芋摊总飘出缕缕烤番芋的甜香。看到热气腾腾的烤炉,想到那红皮黄瓤的颜色、热乎甜软的口感,很多路人都会买上几只。年轻的妇女和孩子更是爱吃,有的人还买回家去给不常出门的老人解解馋。这种被称为“没牙乐”的食品,七、八十岁吃着也不费劲。烤番芋的扑鼻浓香味,瞬间唤醒了我深藏在骨子里的乡愁,买上两个又大又甜的烤番芋过把瘾,这种感觉是甜在嘴里,暖在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