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老家,孩子出生时,父母要给孩子取一个乳名(乡间称“奶名”)。上世纪六十年代,农村落后贫穷,吃饭穿衣几乎都是计划的,唯独生孩子不计划。只要女人能生养,不少家庭都两年一个三年一胎地添丁。孩子一多就不金贵。起个乳名是随口就来的事,就跟摘朵棉花掐个麦穗一样容易,用不着苦思冥想。比如第一胎生的是女孩,乳名叫“大丫头”, 第二、笫三胎仍是女孩就叫二丫头、三丫头。如第一胎生的是男孩,乳名叫“大郎”,后边再生男孩时,就挨着排二郎、三郎。起这样的小名简单省事,叫起来也方便,别人一听就知道是男是女,排行为老几。老人们说:贱名好养活。小孩多病,或是和父母命相克。为图吉利,乡下人喜欢用“二狗”“野狗”“狗狼”的乳名,希望孩子像狼狗一样有顽强的生命力。有些人家在给孩子起乳名时,要请算命先生为其排生辰八字,然后再根据命中盈亏起名。如“金狗”(缺金)、“木芳”(缺木)、“海涛”(缺水)、“火根”(缺火)、“土生”(缺土)等。再有一个生产队里往往总会有很多个小龙、小牛、小兰、小芳之类的小名。奇就奇在,从来就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把他(她)们混淆。虽然人们在说起他(她)们时,并没有用什么特别的符号供具体分辨,但听众却总能从谈话的声音中,分辨是此小龙、小牛、小兰、小芳,而非彼小龙、小牛、小兰、小芳。这种相融而又相互区别的色彩,是乡村乳名的别异一景。当年农村生产方式落后,开河修堤这类重体力劳动由男子担当。人们都想要个小子(男孩)顶门立户,特别是生女孩较多,没有男孩的父母,都烧香拜佛求儿子。南宅大嫂一口气生了四个闺女,气得大哥唉声叹气。招弟、跟弟、来弟,女孩的乳名一个比一个主题鲜明。今天,大哥、大嫂享女儿、女婿的福,早搬到城里享福,再也不提嫂子不争气的话了。
乳名一直叫到成年,成年特别是结婚生子之后改称学名,只有亲近的长辈才继续以乳名称之。学名一般是按家谱的辈份起名,也有按同一辈的中间一个字或最后一个字相同起名,还有的乳名和学名是不分的,都是同一个名。虽然老师要求大家上学后即以学名相称,但孩子们只在课堂上用学名,课外仍以乳名相称。郑重的学名称呼本不属于从小在一起长大,亲密无间、喜玩爱闹的孩子世界。当年和我一起捞鱼摸蟹的福元,学名叫“王福元”, 如今,他已升级做了外公,回家碰到他,我仍如当年的“福元”相称。
在我童年时,老宅后面是一片果树林,长满了桃子、水梨、橘子等,看园护林的是位叫“麦根”的老人。据祖父说,麦根是他娘当年讨饭途中在麦地里生下来的。麦根人虽粗陋,但心地善良。只要一看见我,他就会用黝黑的大手抱起我,让我用最大的声音喊他“麦公公”,并“威胁”我说如若不从,将立即用门前的镰刀割掉我幼小的男性标志。经过一番抗争,我不但能保全自己,还能得到一把炒蚕豆或一把炒黄豆,最后是小腚挨上一个温柔的巴掌。在缺吃少穿的年代里,麦根是村里少有的脸上常挂笑意的悠闲之人。麦根在90岁那年无疾而终,在老人的丧礼上我见到一个奔丧的老头,蹒跚着走到灵位前,跪下哭道:“麦根哥啊,春狗看你来了。”一声儿时的呼唤,穿越几十年的时光,却再唤不醒长眠的伙伴了。一个个可亲可近的乳名终将随着自己的主人被埋入荒丘黄土之中,最终被无边的岁月覆盖和掩埋。
乡下孩子的乳名,如野花一样撒落田间地头,也如野草一样蓬勃旺盛,砍了一茬,又冒出一茬。乡村乳名,是从生命里扯出的一段亲情与恩泽,连着骨头,连着经脉,盛着海的深情,堆着山的慈爱。村人在一起随意交谈中,用得最多的词汇是他们的乳名。他们互相称呼时,依然用的是乳名,即使谈及已经入土作古的同伴,也是如此。这些乳名自然而然地从他们口中吐出,没有任何的修饰和矫情,就像身边的庄稼一样,像脚下的土地一样。淳朴的乡亲们,总会念叨着飘逸在天南海北的那些乳名。不管他们走得多远,不管他们的乳名是否被城市熙熙攘攘的浪潮淹没,但父老乡亲们总默默地惦记着、挂念着他们,他们先说出他们的乳名,然后会如数家珍地举出他们的传奇经历,从他们最后的唏嘘和热泪里,明显感觉到了对人世风雨沧桑的伤感。有为游子离开乡村拼命挣扎的惋惜或欣慰,有为游子客死他乡魂魄无依的无奈和感慨。
在我工作之后,我那熟悉的乳名在人们生活中渐渐陌生起来,长辈们那种最质朴最珍贵的温馨、慈爱,快乐和幸福流失了。如今,我年过六旬,听惯了身边各种嘈杂的声音,热情的、冷漠的、骄傲的、卑怯的,可是,我心灵深处回响的仍是来自故乡那一声声熟悉的呼唤。我遗落在乡间的乳名啊,我多想倾听你,如同在故乡的土地上,静成一棵树,听着鸟儿的呢喃;我多想亲吻你,如同在故乡的怀抱里,流成一条河,闻着四季的花香。偶尔听到一、二声对我乳名的亲切呼唤,那是来自我最亲的高龄长辈,他们还像过去那样,眉宇间总堆满了慈爱。一声亲切的乳名,一股温暖的充盈。我似乎找回了一种久违的亲情、乡情,更像回到了那个属于我温馨的心灵家园。母亲晚年得了重病,在老人家弥留之际,呼唤我的乳名。她说这样喊着,疼痛减轻了,感觉好受了,我听了心如刀割,泪如雨下。母亲的离去,成了我永远的痛。我知道,那个叫我乳名的声音,那种充满慈爱的目光,我再也享受不到了。
乳名,珍藏着一个童年故事,承载着浓浓的爱心与情意,浸满了岁月厚重回忆,贯穿一个人成长轨迹。人生的时光是回不去的,那些难忘的事情也是难以复制的。但总会有一些情愫是割舍不了,尤其那些质朴的乳名,血脉亲情尽在其中,将永运定格在彼此人生的历史与美好的忆中。故乡的小村啊,从没忘记过每个土俗的掉渣,丑陋得雷人的乳名。她始终相信,所有漂流在外的乳名,终将落叶归根,还有那一声声纯正的不曾改变的乡音。
乳名,是故乡不枯的狗尾巴草;乳名,是故乡祖祖辈辈不老的民谣;乳名,更是一坛陈年老酒,一旦打开它,你就会醉倒在家门口。别忘了你的乳名啊,别忘了养育你的那块泥土;别忘了你的乳名啊,别忘了喊你乳名的父老乡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