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妇的小九九
时间:2016-01-22 A+   A- 举报

吴婶者,村里大姓吴家三郎的娘子。三郎去得早,一双儿女又在城里安了家,昔日偌大的院子只留下吴婶一个人,种几分自留地解解闷。按理这日子很清闲,可一年到头,一天到夜她总是一副忙得脚不沾地的样子,一会儿屋前除草,一会儿宅后浇水,浇完一桶水突然想起扁豆种还没买呢,捋捋高高卷起的裤管风风火火就上镇去了。上镇路上碰巧遇到熟人,拉住人家唠嗑个半天。至于扁豆种么,下次再说。十天半月后,你在埭路边遇到她,才晓得她的扁豆种还没买呢,因为她得先给眼前几棵樟树苗松松土。她是这样松土的:手里拿着个锄头,两只眼睛却尽望着埭路,只等你远远的人影一过来,她立马直起身和你热情地搭讪,然后和你从扁豆种说到孟姜女哭长城。夜里埭路上实在没人经过了,她端个碗往你家门槛上一蹲,吃完后适意地靠着你家大门,和你说说这个世界上最聪明最漂亮最有出息的孩子——她的孙子。通常你吃完饭刷好碗接连打了十几个哈欠,她才说到孩子十九个月的样子,天知道,她的孙子已经十九岁了啊。

这个向来以“话痨”出名的人,突然有两天躲在老房子里大门不出,一声不响。更奇怪的是,向来八卦的乡亲们对她的沉默均讳莫如深。

外村人猜测,是不是吴婶刚走了90多岁的老父亲,所以伤心得不想和人说话。几天后,村西头的“包打听”探到了事情的原由。据说吴婶回来送丧信的时候,族户里许多人都不约而同地有事出门。于是吴婶一个人徘徊在大路上,白扎头(白色孝帽)戴了又放,放了又戴,四处张望,无处可去。按乡下的规矩,如果本家没有人,送信人是不时兴进门的,怕给人家带去晦气。

你说那时吴婶有多尴尬。当着娘家陪信人的面,夫系家族没有一个人出场。不过也难怪家家都关门闭户的。平素乡里乡亲有哈事体,大家都跌脚绊手跑去帮忙。独有吴婶不是借口带孙子逃到城里,就是锁上大门回娘家,再不就是拦在埭路上给人来一句,我孤苦伶仃寡妇一个,门头早不开了!其实村里比她老、比她穷的孤寡老人还有好几个,人家该送的人情一件不落。“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庄稼人的脾气,该送的人情哪怕砸锅卖铁也要送。咋能短了人家、矮了自己。可吴婶执意老死不和人往来,人家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现如今她死了老父亲,治丧的又是她向来两眼朝天的老哥,别人也就乐得袖手旁观了。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不来我不往,这是各人心里的小九九。表面糊涂内心精明的吴婶如何不知其中的利害,只是她自己理亏在先,也就怨不得别人了。

说起来她也有她的苦衷,年老体衰没有收入,一双儿女每月只给她300元生活费。家里柴米油盐、平时伤风咳嗽全指着这钱呢,人情账一客气,就要喝西北风。偶尔喝西北风她不在意,怕就怕给人落下儿女混得不好、儿女不孝顺的话柄。所以她宁愿担着吝啬的恶名,也不愿失了儿女们的脸面。这是寡妇娘肚里的小九九,别人何曾体察呢?或者体察到了又不愿承认自己的斤斤计较。所以对这件事,整个村庄保持着心照不宣的沉默。

这种事搁别人那里,不气上十天半个月才怪。吴婶则不,两天后仿佛什么事都没了。老爷子出丧后第三天,她要上城看孙子,就捧着自己吃剩下的半碗饭,一路逢人笑眯眯,绕大半个村子送到村东头的杜阿嫂家。古人有千里送鸿毛,礼轻情意重之说,吴婶是“碗边有点绿毛勿关”,重要的是有这份心意!农历五月她儿子回家,轿车轮毂里不知从哪里带了五六棵成熟的蚕豆,儿子随手扔给西隔壁邻居。吴婶听说后,火烧火燎赶到西隔壁,这把蚕豆少说也值三两铜钿,你家夫妻双圆不缺哈,我要送给东宅孤老头子。她就这样兴兴头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在别人的唾沫子里、舌头根下来去自如,刀枪不入。

刀枪不入的吴婶在一个雨天的早上出门时不慎失足,摔坏了股骨节。七十多岁的老人终于被子女们押着住进了隔壁镇上的养老院。据说进了养老院的吴婶不时吵着要回家,整天嚷嚷“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儿女们怕她再出意外一致拒绝她的请求。

没了吴婶的村庄从此清静了。村里的老人们开始想念起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