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这个短篇小说出自启东市海复镇季明村一位重度脑瘫女孩之手。这是个非常喜欢阅读和写作的女孩。对于她来说每写一个字大约需要一分钟时间。这个近万字的小说,不知花了她多少个日日夜夜。本刊之前曾两次刊发过范丹丹的作品,相对于前面两篇,这一篇虽还未完全脱离幼稚,但已经取得了很大的进步。在文学边缘化的今天,这女孩和这女孩的小说就像一个隐喻。我们期待这位蘸着生命写作的女孩能够健康,能有更好的作品问世。
玛 暖
范丹丹
(一)
延河镇的夏阳村位置偏僻,经济发展差,最值钱的东西是通向外界的一条水泥路——几年前“乡村道路白色化”的产物。遗憾的是,能在这条路上奔跑的车轮子并不多。整个村人口不到两百,土地却是全镇最多的。因为土地多,被土地捆住手脚的人也比其他村子多。
夏阳村的人不笨,土地怎么能困住夏阳村人的手脚呢?虽然慢了别的村好几拍,夏阳村还是掀起了外出务工潮,男人们背起行囊,告别乡亲,外出打工去了。后来把妻子也带去了,幼小的孩子都甩给了年迈的父母。走的人多了,村子就冷清下来。农忙时,在自家田地上忙忙碌碌耕耘;农闲时,东家串西家,南家走北家,一边磕着瓜子儿或者打织着毛线衣,一边谈谈自家屋里的家常,扯扯那些道途听说的村里事儿。这一天天的,不知不觉,过得倒也快,如流水似的。
村里那些被社会学家概括成“留守儿童”的孩子一日三餐撑饱肚皮后,便依在自家门槛上,望着遥不可触的天空,想着在外边辛苦的父母什么时候回来看看自己。外出打工的村民,每年只在过春节前才赶回来与家人团聚。也有村民为了挣到比平时工资多出几倍的加班费,放弃回家团聚,给家里打个电话问候一下,就算回家了。为了省三两块电话费,话也是能短则短,绝不拖泥带水。在夏阳村一部分孩子的眼里,父母就是赚钱的机器,赚到了钱,寄过来供他们日常开销。因为常年不在父母身边,这些孩子“野”了。性情“野”了, 心也“野”了。打工的父母偶尔回家来,可以明确地感知这份“野”——孩子们不如以前跟他们亲近了。他们在几度伤感里返回打工的城市,寻找到一个理由安慰着自己:孩子还小,不懂外出打工的艰辛,等长大了,自然会懂得外出打工的不易。
(二)
一个夏阳村被划分成六个组。六组村民被村里一条最大的河划成东西两地。东西两端之间,一座古老的拱形小石子桥连接着。桥下就是村里最大的河,阳蜜河。关于河名的由来,村民们不得而知。据村里年长的老者说,很早以前,在太阳光照射下,河水会甜得像蜂蜜一样,因此取名阳蜜河。到底是真是假呢?现在的阳蜜河早已经浑浊不堪,水藻密布,没有人品尝过蜂蜜一样甘甜的河水,也就无从去甄别传说的真假。好在现在的夏阳村,每家每户都安装了自来水,阳蜜河的引用功能早已退化。
玛暖的家就在这个村子的河东面。方圆几里,几户平房的人家中间,凹出来的红瓦绿墙、圆顶的小楼,就是玛暖的家。玛暖,二十四五岁,是这村唯一上过大学的女孩子,大学毕业后,回到家乡做了一名教师。这本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可玛暖却有些凄凉和感伤。
每天从家到学校,从学校往返回家。这一路上,都得路过村间小道和村民们的房舍前。早晨,她沿着带有清鲜的被露水浸过的泥土气息的乡间小道,骑着单车去学校上班。途中,她会看见许多村民家的孩子,有的坐在门槛上,发呆似的望着路上匆匆行走的人们,有的在自家院子中,一圈一圈围着院子转、还有的,几个孩子围在一起,光着上身在田间小道中相互嬉闹地戏耍着,奔跑着。这些孩子大多数是父母在外打工的,已经到了上学的年纪,但一直没有去上学。也许是孩子不愿意上学,也许是父母或者家人忽略了,也许年迈的老人们觉得镇上的小学离村子远,不方便接送孩子——不管出于哪种可能,反正玛暖在学校没看见过他们。村子里还有几个是残疾的孩子,住在阳蜜河西面。玛暖也只是听说,从没见过他们。
牧子就是玛暖经常会碰到的孩子,今年七岁,到了上学的年龄,却迟迟没来上学。这天,玛暖像平常一样骑着单车往学校的方向赶去,经过村间小道时,又碰到了牧子,玛暖便从下了单车,等着牧子朝她的方向过来。牧子经过,看玛暖在路边停靠着,便走上前主动与她搭讪:“玛老师,您在等客人啊。”说话的声音很轻,很脆。
“在等你啊。”玛暖冲着牧子笑,“你有时间和我聊会儿天吗?”
“当然可以啦。”牧子有些惊喜地望着她。
“那我们边走边聊吧。”她推着单车说着,语气清婉和气,似乎在同他商量。
牧子连连点头。
“你今年七岁了吧?”
“嗯,是七……。”他停顿了几秒,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情一样,用诧异又疑惑的眼神望着她,问:“咦?玛暖老师,你怎么知道我今年七岁了呢?”
“猜的呗。”玛暖微笑地朝他眨眨眼。
“哇哈哈,玛暖老师,你眼力真高。”牧子兴奋道。
“我问你一件事呗。”玛暖说。
“什么问题?只要俺知道的,就都会告诉您的。”牧子露出一副淘气的样子。
“你和这里的小朋友们,年龄相仿,都是应该上学的年纪,为什么我在学校里就没看到过你们来报到入学呢?难道是你们不想上学吗?还是什么原因呢?”玛暖问道。
“哦,原来是这问题。玛暖老师,我不是不想上学,明年就能上学啦。他们也一样,都想上学。只是,在等待着。”
“等待什么?等待你们爸爸妈妈回来么?”玛暖疑惑地问。
“是呀,等待爸爸妈妈回来接我们,我们想去外地上学。”牧子说道。
“为什么想去外地上学呢?本地的学校也很好的,而且每天都可以回家的。”玛暖更是疑惑。
“因为我们想和爸爸妈妈在一起。”牧子说着。
与牧子告别后,玛暖的思绪乱了。她想了很多。她想,以后的夏阳村, 会不会只剩下老人呢?只剩下老人的村庄, 会不会像一座被抽空了的躯壳呢?玛暖摇摇头, 她没有答案。
(三)
过完春节的夏阳村,没有了孩子们的笑声,没有了孩子们的嬉戏欢闹声,一下子冷清了许多。孩子们都被打工的父母接到外地去上学了。延河镇的那所小学,接收的学生人数越来越少。到后来,每个年级每个班,教室只有五六个孩子,甚至更少。学校终于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
玛暖的打算,不是去外地,也不是另谋职业。她想留在家乡,一来可以照顾年老的父母,二来她有自己的打算。她想自己着手办一所小学校,专门接收夏阳村里那几个躯体残缺、一般学校不愿接收的孩子,让他们跟正常的孩子一样学习。那是一个需要给予温暖的群体。
暑假过后,延河镇那所小学因再也没有一个学生入学,宣布停止办学。教师们,另谋职的另谋职,去外地发展的都去了外地,只有她留在延河这个小镇上。
玛暖觉得,自己当初作出的打算,过于冲动、草率。为夏阳村那几个残疾孩子办一个小学校,且不说要通过很多程序,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办学经费从哪里来?是玛暖自己掏吗?她不是大款,也不是功成名就的企业家,她只是一位普通的乡村小学教师,每个月的工资也就那么几千元,除去每个月的开销,所剩不多。再加上现在学校停办,她自己的经济来源都成问题,哪还有能力办学校呢?然而, 想到那些孩子,有些连走路都不能,话都说不清楚,甚至连吃饭都要别人喂……的孩子们,想到这些画面,玛暖的心就隐隐作痛。
可是,她又能怎样呢?为残疾孩子建一所学校, 对玛暖而言, 太像一个梦了, 一个美丽却遥不可及的梦。
后来, 玛暖在延河镇开了家百货超市。超市不算宏大,装修也简简单单,但百货齐全。因为开超市的资金,还是她自己东拼西凑借来的,所以她没招收银伙计什么的。整个超市,从寻找门面出租开始,到正式营业那一天,这一系列的运行程序,都是她一个人辛苦搞定。总算功夫不负用心人,玛暖还是将超市经营了起来,每天的生意不旺,但也不算差。
玛暖没有同龄人的那种野心,她想要的是一份平静的生活,一份可以支撑平静生活的收入,可以陪伴父母身边,陪他们安度晚年。至于爱情与婚姻,她没有太多的向往,一切顺其自然,她可不想同年龄相仿的女子那样,随随便便把自己嫁了,嫁给那些有钱人,让金钱和所谓的婚姻把短暂的青春埋葬掉。她追求的是相依相靠、相濡以沫的真挚,以及苦难时的不离不弃。
(五)
这几年,玛暖一直在经营着自己的超市。尽管中间赔了几回,但最终峰回路转,生意是越来越好,赚的钱也是越来越多,还把租的超市门面给买了下来。这其中也有几个因素:一则是延河镇本来超市不多;二则是有超市卖假货,后来关闭了,超市的老板跑到外地谋生去了;再则是玛暖推出了送货上门的服务。这样,超市的回头客越来越多。当初想出送货上门的方法,是因为玛暖看到镇上的一位老人来买米油等日常百货,米油笨重,加上老人一把年纪,体力减退,结账付款后,老人刚拿起来,还没走几步,就滑倒在地上了。玛暖连忙将老人扶起。老人叹气道:“老喽,不中用了。连二三十斤的米,都拿不动了,想当年二三百来斤的袋子,我都能背回家……”。玛暖问:“老伯伯,您没摔坏哪儿吧?要不,我先带您去医院瞧瞧吧。”老人说,不用了,没事,只是体力退了没力气拿。玛暖想了想,问;老伯伯,让家里人来拿吧。家里还有人吗?老人回答说,家里除了老伴,没什么人,儿子一家子都搬到外地去,很少回来。玛暖沉思片刻后,对老人说:“这样吧,您把所有的东西都放这里,先回家,我中午送过来,请您留下地址和联系方式。”就这样, 玛暖第一次送货上门,也正是这第一次,给了玛暖灵感。
从老伯伯家回到超市后,玛暖突然思考起了这样一个问题:如今的延河镇,已经进入了老年化的状态,空巢老人也在日益增加。平时的日常百货,都是老人们自己出门买回家。硬朗的老人,出门买东西,还好一些。一般的老人,出门磕磕撞撞的,是在所难免的事。今天是运气好,老伯没摔伤,也本分善良。要是下次碰到喜欢胡搅蛮缠的老人,即使没摔伤,也要纠缠着你,到时候你赔钱不算,还把超市的名声和信誉搞砸了,往后的生意会难做了。生意,主要靠的就是名声和良好的信誉。玛暖千思百量了好几日,最后决定了一个为整个镇上所有的老年人送货上门的方案。
可是,这个方案执行起来,还是有困难的。毕竟,超市只有玛暖一个人经营和管理,现在又多了个送货上门的方案,她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呢?她总不能把超市门关了,再给那些老人上门送货吧?于是,玛暖想起了小钱。这小钱,是当年玛暖在学校当老师时认识的,也算得上同事,只是小钱的工作在食堂里,每天骑着破旧的三轮车,穿梭于学校食堂和菜市场之间,为食堂采购每日的食材。小钱,本名钱文彬,人如其名,一副文质彬彬的书生模样。小钱毕业于某二三流大学的体育系,曾经在外地几年中学体育老师,后来的一场交通事故,让他的腿脚落下了一辈子的残疾,走路一蹶一拐的。他只好辞职回到家乡延河镇,找了这么个差事。玛暖所在的这所小学关闭后,他们也就分道扬镳了。这些年,玛暖在镇上,倒是看到过几回小钱骑着电动三轮车来来去去的,也不知道又在做什么差事。有时候,玛暖想想,命运真是喜欢捉弄无辜的人,小钱就是其中的一个。
晚上,玛暖在抽屉里找到一个黑色的记录薄,翻寻着当年记录的小钱家的电话。当手指滑到小钱名字上的时候,玛暖有丝欣喜,照着上面的号码,拨号了过去,一拨就通了。
“喂,您是哪位?找我有什么事吗?”电话那头传来昔日熟悉而又深沉的声音,玛暖知道,这是小钱的声音。
“哦,是我,玛暖。还记得否?钱老师。”
“马暖?是玛暖老师,对吧?”
“对,你还记得我呀?”
“那当然,毕竟曾经认识过一场嘛。你现在都成老板了,镇上的超市越开越红了,估计以后的延河镇,超市都要被您占喽。”
“哪有!我也只是混口饭吃,没那么大的能耐。你刚才既然说了曾经认识过一场,那我就不绕圈子了。直说了吧,听说你在家日子过得挺清闲的。我想请你来超市帮点忙,不知道你肯不肯?”
“什么?!你说让我到超市帮忙?开玩笑的吧,你现在都是大老板了,还要我帮忙?”
“哎呀,算不上老板,只算自己给自己打工。钱老师,你先听我说,是这样的……”玛暖把自己那天思考的问题以及决定的方案,跟他说了一个具体。
“哎呦,玛老师,你这做老板的,都开始做善事了,我钱某岂有不帮忙的道理啊!再说我现在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帮忙做做善事也不错,正好让老胳膊老腿走动走动,活络活络筋骨。”
“好,那就明天在超市里等候你的到来。不打扰你了,明天见!”
挂掉电话,玛暖紧绷的心,终于平静了,同时期待着明天,钱文彬的到来。
次日上午,钱文彬如约而来。一番寒暄之后,玛暖说:“钱老师,我们先签份协议吧,请先过目,有异议可以提出。”她拿出两份早就起草好了的协议,将其中的一份,递给了钱文彬。钱文彬接过她递的那份协议,看了一眼玛暖,又看了一眼那份协议,然后故作郑重其事的样子,笑道:“玛老师,哦!不,应该叫你玛老板。我不是来打工的,我只是来义务帮忙的,所以不用签协议吧。”
“是呀,你是来义务帮忙的,但也是我请来的,所以签份协议就更有必要了,得保护咱们各自的人身合法权益。赶快看,要是没问题的话,就签个字。等会儿顾客来了,我可能没时间跟你谈了。”玛暖催促道。
“好吧,我签。”钱文彬拿起笔,直接把协议翻到最后一页上面,一眼没瞧,就签了字。
“你怎么看都不看,就把字给签了?这也太随便了点?!”玛暖对他说。
“我相信你的为人。“钱文彬莞尔一笑,说道。
“还有,每个月的酬劳,你说个价吧。只要我付得起”玛暖说。
“你不用付我工资,我只是来帮忙,帮助镇上的老年人做点小事,不是为了钱,希望你能明白!玛老板。”
“那哪行呐?!你是我请来的。再说我也不想欠人情。”玛暖说。
钱文彬目光环顾了超市里的四周,说:“要是你真觉得欠人情呢,那以后我需要什么百货,就从你这里拿回家,不付钱了。这样就不会有谁欠谁之说了。你看呢?”
“这样也好。”玛暖说道。
还未等到他们谈完话,就来了一位老人买东西。结账的时候,玛暖发现老人除了几件日常用品,还有三袋米和一袋面粉。结完账后,玛暖对这位老人:“老伯伯,您一下子买这么多,怎么拿回家?”
“搭自行车后座上就可以,麻烦你给我几根绳子。”老人边付钱,边说道。
“哦,老伯伯,我这里从今天开始,实行为老年人免费送货上门。你只要把住址登记一下就可以了,你所买的东西,稍后将有人配送上门。所以呢,你付完账不用带东西,空车回家等候吧。”玛暖对他说。
“这太好了,玛老板,你这人真好,能为老年人考虑这么周全,真难得!”老人满脸高兴地说道。
“别这么说,老伯伯。谁都有老去的一天。我只是顺便考虑到的。”玛暖边说,边拿出笔和纸给老人。
在老人写住址的同时,玛暖补充道:“老伯伯,以后要是不方便出来或者雨雪天的时候,您需要什么东西,就直接打这里的电话,就会有人将东西送到您家门口,您拿了东西直接付款,送货上门的配送员会代收的。”
老人留下住址,对玛暖说:“玛老板,你真的太热心了,我都活了大半岁数了,还真的是头一回遇到这么热心的老板。”
“老伯伯,您高抬我了,走好。”玛暖微笑说道。
老人走后,钱文彬边搬东西,边对玛暖说:“我说照这么下去,咱们镇以后的超市就会只剩下你家了。其他几个超市,离倒闭越来越近了。”
“为什么这么说?听着像我是小镇上的灾祸似的。”玛暖说着,皱着眉撇着嘴,看着钱文彬。
“我是说真的,因为你太热心了。你是小镇上的福星,为老人们带来了帮助,会有更多的人支持你的。行了,我先送货去,人家老伯伯还等着。走了。”钱文彬骑上了电动三轮车,在玛暖视野里一点一点地缩小。
(六)
自从玛暖实行送货上门的方案后,镇上的老人们,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这宣传力度,比广告还大,还管用。仅仅几周的时间,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小镇。
玛暖的超市越来越兴旺。这时的她,牵挂于心的是夏阳村的几位残疾的孩子。本来早就想去看看他们,只是改行之后到现在,一直忙着打理超市,实在分身不出。如今超市经营得有模有样,那沉在心湖的念想,就又浮了上来。
这天,又是个周末。钱文彬午后到超市后,玛暖跟他说今天放他半天假,她有事要忙。钱文彬一愣:“什么事啊?要不你去忙,我替你看店,在这超市都待了两三年了,每样东西的价格,我都一目了然,不会出错的。”
“你是待傻了吧?我不在店里,你看店。那万一有人需要送货上门,你一走,谁来看店?”玛暖问道。
钱文彬只是默默地站着,无言语。他不明白玛暖今天突然要放假半天:难道是想换人吗?嫌弃他那条残缺的腿吗?是怕别人笑话她吗?还是……
还没容他往下想,玛暖拿了一堆东西。看着站着的钱文彬,走了过去:“看来你今天也空闲着,那就陪我一起看看几个孩子吧,你开车,我坐你的车去,东西也好放。”
“孩子?”钱文彬一脸的疑惑。
“嗯!村里那几个残疾孩子,我想去看看他们。你陪我一起去?”玛暖看着他。
“原来是这样呀!你咋不早说。我还以为你是在炒我鱿鱼呢。”钱文彬深深呼一口气。玛暖眨了眨眼,拍着他的肩膀:“放心,我炒谁鱿鱼,也不会炒你鱿鱼的。你关门,我把东西拿到车上,等你。”
“好嘞。”钱文彬笑着,刚才不解的郁闷已经抛至九霄云外。关了店面。他骑着电动三轮车,载着她,往夏阳村的地方奔去。一路上,谈笑风生,笑声连绵。
(七)
如今的夏阳村,已经失去了往日的生机。村里除了年老的乡亲们,剩下的就是几位无自理能力的残疾人,这其中包括成人和孩子。 玛暖之前去过一次。她了解到村子里,除去几个因工伤事故致残的成人,剩下就是两位患上了疑难杂症的孩子。
磊立今年17岁了,但看上去还像是五六岁小孩子的身高。他患上的是软骨病。磊立从学会走路那时起,就经常摔跤,骨折也是经常的事。当时磊立的父母发现自己家孩子与别人家的孩子不一样,带着他去了乡镇医院。那时的乡镇医院比现在还简陋,医生的临床经验又不足。医生对他父母说,孩子缺钙,多补钙会消失的。开了几瓶钙片,就回家了。但磊立不但没有好转,摔跤骨折的情形倒比先前更厉害了。磊立的父母焦急万分,又带着小磊立去市医院,市医院又转到省医院。省医院的医生告诉他们,孩子得的是软骨病,手术可以改善一些现状,但是无法治愈。听医生这么说,磊立的父母心灰意冷,带着他回到家。对农民来说,手术的费用,就像一个天文数字。就这样,磊立的病就被耽搁了。立磊从那以后,就没再长过一厘米的身高。接着是日日夜夜的疼痛,全身骨骼渐渐变形,无法站无法行走,无法再走出家门半步,再看看外面的天空。整天,只能与小床为伴。这些年,都是母亲一个人照顾着磊立。磊立的父亲,自从磊立七岁那年离开了夏阳村,就没回来过。人们都说,这个狠心的爹,是不会再回来了,可苦了他们母子。
玛暖去见的第二个残疾孩子,是君军。与磊立相比,君军的生活是幸福的,不过他患上的是已被世界瞩目的罕见病——进行性肌营养不良。君军六岁的时候,妈妈发现有一天他突然走路很缓慢,而且步态不稳,就像鸭子走路的样子。心里就疑惑,不过她没放在心上,以为小孩子淘气,故意做做样子罢了。可是之后的一周,孩子走路越来越慢,容易摔倒。有一天,孩子对她说自己不想爬楼梯了,爬楼梯腿非常吃力。孩子这样说,倒把她吓出一身冷汗,她连忙打电话把正在外面跟客户谈事的丈夫叫了回来。丈夫回家后,正看见儿子正吃力地扶着楼梯栏杆一梯一梯地走下来,他也蒙了。走上楼梯把儿子抱了下来,儿子在他身上很安静,只是低泣地问他:“爸爸,我这是怎么了。是不是以后不能走路啦?”
“不会的!宝贝,你只是病了,等病好了,你就和原来一样喽。爸爸带你去看医生,一定会好的。”他抚摸着儿子的小脑袋,安慰着。
他们带着儿子,开始四处求医。但小君军的病情并没有出现任何的好转,反而变本加厉。走路时无力的次数和程度一天天增多、加大,吃饭时,筷子也会经常掉落。 小君军的父母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带着孩子去了省里的一家甲等医院。一系列检查之后的结果把他们最后一丝希望都浇灭了。那年,小君军才十岁,还是个孩子,却被确诊患上进行性肌营养不良这种世界疑难杂症。医生宣布他的生命最多活不过二十岁,也就是说他还有十年、甚至十年不到的生命。他的父母,在听到这消息之后,一下子全僵住了。这消息,如尖锐锋利的刀子,刺着他们那颗已经痛到极点的心。
“给孩子开些安慰药吧”医生说。
“安慰药?!”小君军的父亲惊愕地问道。
“对,就是可吃可不吃、没有任何作用的药。主要考虑到孩子还小,得给他留点精神上的希望,让他少点不必要的忧虑,毕竟能活的时间太少了。”医生补充道。
“好吧。”父亲说,从喉结里发出一丝颤抖的声音……
从此以后,小君军的父母不再带着他四处求医,而是每天照顾着他的日常生活,每天陪伴着他。君军的父亲辞掉了原来的那份高收入高酬劳的工作,找了一份低收入的工作。只为有更多的额时间陪伴在孩子身边。每天晚上回家与孩子共用晚餐,帮孩子洗个澡,再给孩子讲一些故事、哄孩子睡觉。这些事情从前都是妻子一个人做的。
(八)
玛暖这次与钱文彬一同去看望磊立和君军,是下午的时候了。从磊立、君军这两个孩子家里出门,已接近傍晚时分。钱文彬问她,是不是直接回家。她说今晚不回家了,直接回超市,超市里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她回去整理。
回到超市,在路上一直默默不言的钱文彬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玛暖问他:“你好好的,叹什么气?”
“这两个孩子真可怜,也挺难为他们了。”钱文彬说。
“是啊,一个没爹爱的孩子,一个有爹疼的孩子,一个没钱耽误了治病的孩子,另一个是有钱治疗但无可治愈的孩子。这人与人,就是没法比。”玛暖也叹了口气。
“谁说不是呢?以后我想常常去看看他们。虽说不能帮上什么忙,但可给他们点精神温暖吧。”他望着正在忙于整理账单的玛暖。
“行啊!没问题。我本来就想经常去看看他们,正好你陪着,也很好。能问一个关于你的问题吗?”玛暖打趣地说。
“我的问题?!什么问题?”钱文彬疑惑着。
“就是想问问你,为什么一直做着单身贵族呢?”
“妈呀,我还以为是什么问题呢。你看我吧,没钱没权,还有腿落下的残疾。平时在家炒炒股票,跑跑银行,也就能养活我自己。哪个女人愿意跟我过呢?再说单身也不错,像我这样的人。”钱文彬说得很轻松。
“我愿意!还有你那个腿残,也只不过是个伤疤。和磊立、君军比,你的伤又算得了什么?”玛暖不知哪里来的勇气。
钱文彬显然对玛暖的大胆表白感到意外。“你说得也对,与他们相比,我根本算不上什么。可你想想啊,就是你愿意跟我生活,别人会怎么看?”
“管他们干什么?我就过自己想要的日子。要是看中有钱有权势的人,我也早就嫁了,何必等到现在都未婚呢?他们是比你有钱有权势,但他们的心,比不上你那么善良,那么温暖。”玛暖一脸淡定,看着钱文彬。
“我明白了,不过你也太突然了,得给我一些时间,容我思考思考吧。”钱文彬说。
“这是当然的,我会一直等着你。”玛暖看着他,眼神里淌露着坚定与执着。
第二天开始,钱文彬准时到玛暖的超市,帮着玛暖做着送货上门的差事,只是,对那天的事,只字未提。只是在他们一起去看磊立和君军的时候,他经常会缠着她去她家,陪她的父母一起聊天、吃饭。这一次两次的,倒也没察觉什么不对劲,但次数多了,她的父母还是能觉察的,但都装不懂。私底下,父母问过她,她就说成是她正谈着的对象,顺路经过,来看看他们。听她这么说,父母就安心了。父母说都三十几岁的人了,找到一个可以依靠的伴侣就好了,别再挑剔了。他虽然腿上落下了残疾,可也具备了照顾她的能力,只要他对她真心,只要她生活得幸福,就足够了。他们做父母的,也就踏实了。
秋去冬来,21岁的君军没能熬过这个冬季。离开了爱他疼他陪伴他走完生命中最艰难的里程和最后日子的父母。离开君军家的时候,钱文彬抓住了玛暖的手, 紧紧地,一直没有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