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旅途 ● 李新勇

为求上上签

一个春天的夜晚，在山西临汾图书馆，我遇到一个小伙子。十七八岁，嘴唇上的胡子还只是两撇浅浅的绒毛，刚够看得出八字形。洗得褪色的旧衣服套在身上，显得朴素干净。他身材高挑，有些单薄，面容清瘦，神情忧郁。那样子，使人想起歌德笔下的德国少年维特。

他站在法律类书架前面，神情专注地读着一本小册子。那册子不足一百页。他看得很慢，嘴巴在蠕动，似乎在背诵书上的内容。

我估计他是哪个大学的学生，为考试，为学分，总得该花些工夫。

我在文学类书架前面看了一会儿书。想到学生教辅书架前去看看，看能否买到王羲之的神龙兰亭序。到那边，要经过法律类书架。

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他主动把身子偏了一下，让出一条道。

这个年龄的青年，少有这么主动和机敏的，除非你说“请让一让”。

这主动一偏，我看到了令人震惊的一幕：他的右脚裤管空了半截，靠一根一米多长的简单的自制木拐杖支撑着。

他是个残疾人。

从他匀称高挑的躯干和修长而富有运动员体格的四肢看得出来，他的残疾不应该是先天的。

那七成新的木拐杖表明，这条腿受到的伤害，应该是最近一年半载的事情。

一个刚刚受过伤害的青年读法律书籍，是一副多么耐人寻味的画面。

我的心刺痛了一下。这小伙子来自何方？是否是从远方漂泊到这个城市？经历过怎样的灾难？正遭受着怎样的不公和委屈？……一连串的疑问，在擦肩而过的那一刻，占据我的大脑。

我绕过书架，故意走到他对面，透过书架上的书留出的缝隙，看清他手中那本书的书名：劳动法及劳动纠纷调解。

不用问，这小伙子遭受的不公正的凌辱来自于劳动关系。不管是大坝溃塌、煤矿瓦斯爆炸、工厂安全事故……都可造成他丢掉半条腿。面对强大而且一向不讲理的业主、面对一向打官腔的有关部门、面对那些只认钱的律师，他一定还没有获得情与法的公正。要是他选择忍受，选择顺从，那么，就等于独自咽下苦果，这丢失的半条腿会影响他未来生活的质量，以及婚姻和家庭的幸福。

我深深地感动于这个小伙子的坚强。他知道，如果选择沉默，选择顺从，就只有一个结果：年轻时穷愁潦倒，年老后无依无靠。为此，他想通过法律去讨回他理所应当讨回的公道。这过程不用想象都知道有多么漫长，可对他来说，别无选择。

这使我想起某一年我在故乡遇到的一个到南方打工的乡邻，一条大腿的整个外侧，被厂里的蒸汽烫伤，皮都掉完了，几乎丧失劳动能力，厂里赔给他五千块钱，让他立马走人。那老乡开始几天跟厂里交涉，可出来接待他的，是同样来打工的小头目，就是见不到老板。为尽快把他逼走，工厂不允许他在厂里吃饭，更不允许他在职工宿舍的通铺上住，禁止其他老乡留宿，谁留宿开除谁。期间，他找过许多部门，都以这样那样的理由敷衍塞责。走投无路之下，只有回到故乡。在讲诉自己的遭遇时，他几度泣不成声。

我想跟这小伙子交流一下，问问他的近况。可转念一想，我跟他该从哪一句话说起呢？谈事故，这小伙子肯定不如祥林嫂，也不会对一个陌生人唠叨；论人脉，在这地方我肯定不及他；讲法律，我更是望尘莫及，他不但在学，还在背诵。因为有刻骨铭心的遭遇，又花这么大的工夫来学习，假以时日，他不但能准确地提出他所遭遇的不公需要依据那些法律条文，甚至还能旁征博引，摆出世界范围内对类似事件的处理办法。他会在不断的碰壁过程中，逐渐成熟，逐渐强大，逐渐接近自己的目标。

多少维权斗士，维权名人，不都经历过这样的炼狱？

无良商人在抹煞一些人的幸福的时候，同样抹煞了自己的未来；在给一些人制造无奈的同时，也为自己和自己的事业培养出一些尽职尽责的掘墓人。

一个相信法律的人，只要他足够坚韧，不管道路多么曲折，总能找到一个契合点，一个突破口，从而走出人生的阴霾，点亮生命的色彩。

而且，他们的经历就是财富，他还能帮助更多的人走出人生的阴霾，点亮更多的生命色彩。

这样的人多了，我们这个社会才会获得更大程度的，基于平等、公平、正义基础上的和谐。

离开书店的时候，望着满大街如水的灯火，我不禁回过头去，又看了一眼那小伙子。我在心底深深地祝福这位坚韧的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