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纺出的歌
时间:2011-12-24 A+   A- 举报

“你说我住在

啥地方啊,

啥地方呀?

喏!

东临黄海,

南靠长江,

哎哎呀,

启东就是我家乡

……”

我很小的时候,就听乡亲们哼这首民歌,也许这是我会唱的第一首歌。如今一想起那曲调,脑海还会映现棉花朵朵的田野、芦花摇曳的小河、油灯下的纺车……这首歌的曲调不像山歌般豪放,也不像渔歌那样粗旷,她是柔柔的,细细的,幽幽的,甚至还有那么点缠绵。在一望无际的启东大地上,这悠扬声能传得很远很远。深夜,你提着一盏灯,在乡间小路上行走,走过一个埭又一个埭,跨过一条明沟又一条明沟,只要哪间农舍传出这歌声,那曲调必会一路伴着你,有多远跟你走多远,让你心中充满柔情,充满温暖,让你急切地想加快脚步赶回家。

此刻,我多么想把这首家乡的民歌唱给你们听。这是一种很特殊的曲调,既像沪剧、越剧,又像某种江南小调。无奈,我没有作家莫言的才情,能如他般,将东北大地的民间剧种“猫腔”演变成《檀香刑》中那凄凉悲怅的文字,我只能在心中默默吟唱这首家乡的曲调。我疑惑,启东人的个性中并不缺少阳刚之气,那为何这曲调那样轻柔?启东人的个性中也并不少率直和粗旷,那为何这曲调悠悠扬扬、缠缠绵绵?一遍又一遍地吟唱,总觉得这声音像什么,像什么,像……?

突然,我心中一亮,那是纺纱的声音呵!

多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我遇见来上海参加中日书法交流活动的韩念龙先生。这个当年随新四军军部在启东、海门一带驻扎过的老战士,一听说我是启东人,便拉着我谈起了他印象中的启东:“启东是大海之门啊,万里长江滚滚冲击,新的沙地形成,原来的大海之门‘海门’县退到了后面,启东代之而起,挺立在滔滔大海之边。”在他的记忆里,启东人的灶头是最干净的,描着白底黑花图案的灶头擦得锃亮,抹不到一点灰尘;启东人的语言是很文气的,许多话深究起来很有哲理;启东人是最勤劳的,深夜他们军人骑在马上,在清冷的乡间走过,听到的是一片悦耳的纺纱声,每台纺车前都坐着一位不知疲倦的农妇,嗡嗡嗡,声音轻细而悠长……

是的,这是一片盛产棉花的土地。当初,这里被倒灌的海水冲出白花花的一片盐碱地。著名的南通实业家张謇,便在这儿建立垦牧公司,围海造田,改良土地。盐碱地适宜种植棉花,于是白花花的棉花一片连一片,渐渐丰收。张謇又建造了多家棉纺厂,纺纱织布。年复一年,启东人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渐渐成了棉花高产区。

上世纪70年代,那还是全国百姓买布凭布票的年代,周恩来总理开农业工作会议,总不忘记将棉花高产县——我们启东的那位女县长叫到身边,言语中满是赞赏和鼓励。

60多年前那个炎热的夏天,当牛郎织女在天河相见的那个夜晚,我降生在这个棉花的故乡。睁开眼,满屋子白花朵朵;闭上眼,满耳是嗡嗡的纺纱声。四岁那年,我开始跟母亲在田里摘棉花,矮小的个子淹没在棉株丛中。那软软的一朵朵白花啊,一朵朵塞满了我扎在腰间的蓝布小花袋。

当棉花被一双双粗壮的手翻晒得又干又爽;当光秃秃的棉花杆从田里拔出堆满柴场;当雪白的棉花塞满家中的仓房,冬天便来到了。母亲搬出纺车,将它细心装上,又拿出锭子,将它擦得油光闪亮。在煤油盏闪闪烁烁的光影中,母亲坐在纺车前,一手捻着棉花,一手摇动纺车:细细长长的棉线从手中不断抽出,嗡嗡声不绝于耳。我站在母亲的身旁,奇怪这白色的棉花怎么转眼就成了又长又细的白线?纺啊纺啊,我仿佛看见母亲手中的线顷刻变成布机上的条纹布,转眼又变成春节穿的新衣服。

纺车一圈圈转,母亲的手指不停地捻。转眼,纺车、锭子、手指在我眼中变得模糊起来,我困了,倒在了床上。

“你说我住在

啥地方啊

啥地方呀?

喏!

棉花滚滚

纺车嗡嗡

哎哎呀,

启东就是我家乡

……”

歌声进入我的梦里,歌声伴我到黎明。多少个冬天的夜晚和清晨,我在歌声中睡着又在歌声中醒来。后来,离开了家乡,我从来没有细想,那歌声为什么悦耳,那曲调为什么动听,我只是在想念家乡的时候习惯性哼上几句。直到今天,当我写下这歌词,在心中一次次吟唱,我才发现,那歌声原是棉花纺出来的呵。你听,那曲调正是纺纱的声音啊,柔柔的,细细的,幽幽的,甚至还有那么点缠绵……

(作者简介:王周生,1947年8月生于江苏启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作家协会理事、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