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出夔门时生起的一缕乡愁,在启东港下船的那一刻变得浓重。那个七月的清晨,启东港口飘着些雾气,零零落落的芦苇丛摇曳在路边的风里。我最后落足在南黄海滨著名的渔港吕四,离海很近很近,近到可以日日倾听海的歌声。
晴好的傍晚,我常独自去海边望海。夕晖铺满西天,暮色中的南黄海波光绚烂如同遥远的梦境。身后有一带茂密的苇林,在风中沙沙低吟。不远处有渔民挖海葵、撬海螺、驾着牛车摘紫菜或是小心翼翼跪爬过绵软的海滩网小小的螃蟹。我坐在海岸的礁石上,看海波中浮现紫色的土地、弯弯曲曲的山路、半山腰上的青黑色瓦房和忙忙碌碌或是倚门候望的母亲的身影。
很多年就这样过去,我双手插进发白的牛仔裤袋,孑然走过异乡人声鼎沸的街头,口哨落寞地摔在身后。我不知道有一天你会在街的那头等我,手中拎着五毛钱一张的热乎香甜的缸爿,然后日日相伴穿行过吕四的大街小巷。
一个名叫三毛的女子让我相信了爱情的永恒,顺着时光的流逝我踏歌而行,去追寻那个叫做望夫石的传说。三毛用一双透明如蝉翼的长腿丝袜,去了有着荷西的天堂;我的爱情却远遁得无踪无影,恍如隔世的寓言。那年的平安夜,学校对面的基督教堂灯火辉煌,祈祷的钟声悠扬地敲响,赞美诗的吟唱雄浑又平和、切近又缥缈。我走进去的时候,教堂里早已水泄不通,歌声、笑声、喊叫声,沸沸扬扬。圣子耶稣在云端之上含笑注视欢腾的信他或不信他的子民。那是个热闹祥和的夜晚。我觉得自己穿着那件藏青发黑的长袍,如披丧衣,在这辉煌而喧闹的灯火之下,是那么的不合时宜。我迅速抽身,急急躲进黑夜厚厚的壳。街头夜风很硬,我的泪水很冷。不知哪家店铺开张,烟花燃了一轮又一轮,热烈而欢喜。我仰望长天,美丽的烟花在空中盛放,又散成缤纷的花瓣落下,落进我的眼里,滴滴如同纷飞的泪雨。你站在街的那头等我。你说爱情有生有灭,愚者多怨,仁者不言,智者不记。何不把相恋的狂喜化成披着丧衣的白蝴蝶,让它在记忆里翩飞远去?然后携我的手穿过熙攘的街道去老街吃现炸的萝卜饼。
我终究逃不过爱情的迷梦,要回到那片叫做故乡的地方去。
最后的那个夏季,我们相约去看海。那时已是盛夏过半,那个夜晚的海边热闹非凡。乘凉的人很多,卖小饰物、纪念品、烤羊肉串的小摊档人声喧腾。在港内泊了整整两个月的渔船们这一夜解禁,结束一年一度为期两个月的禁捕期,扬帆出海。整个渔港内灯火通明,如同白昼,渔船出闸的鞭炮声此起彼伏。我们坐在大堤的石栏上,看渔船高悬着桅灯接连不断地从眼前驶过,慢慢融进远处沉沉的天幕。风很清凉,在指间、发间温柔地缠绕,海的咸腥和着泥土的殘香在鼻翼边浮动。我们背靠背坐着,说起一些有关这片海的快乐或感伤的陈年记忆。你说:“过去了的,就把它忘记。人不能有太多负累。”
最后一次去看海,是我临行的前日。那个夏末正午的阳光时阴时明,海面上波光跳荡成一层蒙蒙的雾气。我们站在空阔的堤岸上,像千年前长亭边的柳永,“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我怀疑自己薄情,过往总是恍如风过,才一年,记忆便寥若晨星,在遥远的天宇若明若灭。坐在堆满卵石的江岸,看浑黄的金沙江水奔流向东日夜不息,我想起那支“我在长江头,君住长江尾”的古老歌谣,记忆便如风吹过南黄海滨那片年轻的沙地。你站在长街的那头,手中拎着热乎香甜的名叫缸爿的脆饼,款款而来。
◇兰进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