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当年在乡下,那时人很多,但房子远没有现在多,也远没有现在高大,大多很低调,象刚出泥的冬麦、蚕豆,紧紧依偎着大地,经了霜、经了雪,看上去有点瑟缩。最挡视线的芦苇也早就割完,分到了户。年关上的原野,平畴万顷。不用登高,就能望见半天绚烂的晚霞,和缓缓的、袅袅的炊烟。
当年的年,登上的就是这样一个空旷祥和的大舞台。
当年的年,是好一阵的忙乱。廿四夜掸檐尘,把所有的锅碗、灶台蒙住了,把自己的头也尽可能地蒙住,爬上台条椅凳,将扫帚扎在竹竿上,四处够着去掸扫积存了一年的蜘蛛网和烟尘。所有的蚊帐、被子都要洗晒一遍。大木盆放在场院里,浸泡着蚊帐、被单,然后赤着脚在里面踏。几家合在一起蒸糕、炒蚕豆、炒花生。蒸糕多用白玉米粉,几十斤上百斤的,先拉到磨粉场去碾一遍,再拉回来在水里浸泡,过了一两天,再沥到半干半湿地去磨成粉。一个村才一个磨粉场,上千户人家,机器没日没夜地转,排队的人要换班坚守,在西风里熬红了瞌睡的眼。 炒蚕豆用沙或盐,炒起来沙里沙里有节奏地响,蚕豆爆开了,里面钻进了沙子,但沙子也是好吃的(现在想想,当年吃了不少沙子,补了钙了)。一下子炒了许多,放在小罐里盖上草盖子,可以存放好长时间,年节里可以招待宾客。横路上不时有捕鱼的人经过,穿着盔甲一样的黑橡胶服,一前一后两辆自行车上绑一口大排网。他们代客捕鱼。宅沟里就下去摸,横河就用排网。捕鱼是很好看的。你平时站在空旷的原野里四下观瞧,看到哪里有一群人,缓缓地移动,那就是在看弄鱼。连忙奔过去,能赶上收网则最好。当时觉得这个真是很好看,捕鱼人血红的手在网兜里清理浮冰和蛤蟆固然是了无情趣,但也有许多未知的大鱼可以期待。看到弄到大鱼,会无端地感到很开心……
当年的年,骨子里其实是很简朴的。檐下的那几条青鱼白鱼也够不上几筷子。宴宾客的四盆六碗也只是些酱煨蛋、花生、咸瓜炒肉丝等等,大碗的红烧肉,其实只是个表象,肉是散上去的,下面是豆芽。压岁钱也很有限,好在货架上也没有很多的东西可以消费。小孩子的压岁钱大体上用来买小鞭,商代店里的“一百响”可以拆串卖,一分一颗。那种小镇上可以供应的水果只是甘蔗、和田在泥里的夏天的芦稷(如果这也是水果的话)。没有春晚看,有了也没法看,没有电视机。但镇上有文化站的演出,十里八乡的美女,看似完成任务一样面无表情地手舞足蹈。村里还有唱书的艺人,和安徽来的杂技团,买一张女演员的剧照贴在家里,张瑜的、龚雪的,也算是过年的文化生活了。多花几毛,可以买一套电影剧情彩图更大面积地贴在凹凸不平的墙上,图文并茂,引人注目,足以凭此彰显自己的时尚和艺术品味……
当年的年,也是满足的,因而也是充满幸福感的。我早先写过一篇《年也沧桑》的小文,将不同时期的过年拿来比较,籍于歌颂今天的幸福生活,有意无意地说过去的不太幸福。现在看来,这是不对的,幸福是什么,幸福是比较出来的一种感觉。雪堵柴扉,围着火炉,喝二两黄酒,读一册闲书,一定比空调间里看春晚缺少幸福感么, 非也。火炉旁总比冰天雪地幸福一些吧。一时一景啊。当年的年,与当年的平素日子比较仍然是有满足感和幸福感的,甚至不比现在的少。一年到头也没有吃过像样的糕点,过年了,用玉米去换几斤小麻饼吃吃,是不是有点小幸福。一年到头抽“勇士”,到了年关,凭粮证去买一包配给供应的正宗上海产的“大前门”抽抽,是不是有点小幸福。平常老是停电,到了过年亮堂堂的,面且灯下还是油亮油亮的咸肉笃黄豆!父亲操着普通话摇着头满足地说“土豆烧熟了,还加牛肉”。没记错的话,这是当时“苏修”描绘的共产主义。哪跟哪儿呀,土豆跟黄豆不是一回事,牛肉与猪肉也不是回事,但满足感可能是一样的。而且当年的猪不吃高科技的配方饲料,可能滋味与现在的确实有一拚。 ◇蒋长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