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启东市区出发,途经连接启东与上海崇明县的崇启大桥,1小时40分钟后,我们终于见到了这个民警。
他头发苍白,走起路来僵直沉重,与人说话时,左手一直使劲地摁住不停颤抖的右手,憨厚的眼神也因为这个小动作变得游离而紧张。只是当我们请他一起“巡岛”时,整个人便立马精神起来。
整整一天,我们一直跟着他在小岛上艰难地蹒跚。这个岛就是启隆乡,占地面积仅33.8平方公里,常住人口8000余名,位于长江入海口崇明岛北侧,形似一条狭长的带鱼,与启东本土隔江相望。
当年,小岛被一条江涧拦腰切断,分为永隆沙和兴隆沙,当地人称西沙和东滩。而崇明县虽然近在眼前,却有大河横亘。“开门见水”,这就是彼时的启隆乡——一个江心孤岛。
傍晚,我们来到启隆乡最大的围堰造地项目——长岛工程建设现场。一见到他,大伙就围了上来,扶他去工地大食堂吃晚饭。工地上的饭菜十分寡淡,他却吃得分外香甜。
“建生,你的身体咋样了?”“建生,你走路当心点,别摔着了。”“建生,你慢点吃,我们要赶工先去工地了,改天再来看你。”……“你们看到了吗?我值了……”忽然,他用手捂住脸,泪水从黝黑的指间滑落……
这就是那个从只身守岛到妻女跟随一起坚守孤岛30年的人吗?
这就是那个在一些人眼里执拗到傻的人吗?
这就是那个在小岛穷尽青春年华直至疾病缠身的人吗?
他的眼泪也让我泪水奔涌。在这个小岛的夜晚,我永远记住了他——启东市启隆派出所民警黄建生。
黄建生的话不多,却见心见肝。他说,他常常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就是为了守岛才来到人世的。
黄建生17岁跟随父亲来到当时的启隆乡良种繁育场打工,29岁当上合同制民警。他觉得,穿上警服之后的人生才算是真正的开始。
黄建生至今记得,上任后接手的第一个任务是摸清兴隆沙的实有人口。那时的启隆派出所驻地在永隆沙,往东是兴隆沙,两沙间隔着一条近2公里宽的江涧,来往只能靠小船摆渡。
年轻的小岛民警第一次感受到了守岛的艰辛。摆渡时,小船摇摇晃晃,人在上面根本立不住脚,只能躺着。遇到大风天气,更是随时都可能翻船。第一次摆渡去兴隆沙,黄建生也第一次品尝了什么是“翻江倒海”。
“碰上东滩有警情,我们从所里出发,先要摆渡到兴隆沙,再坐拖拉机往东,然后步行穿过芦苇荡到东滩,处个警要花上一天时间。”
上世纪90年代初的一天晚上,风雨交加。7点多,有船民报警称江面上有船户发生严重纠纷。老黄立即出警,骑着自己那辆28寸的“老爷车”,冒雨从派出所出发。来到码头,黄建生发现报警人所称地址有误。重新询问110后,黄建生联系到了报警人,原来船户所在位置为三通港,在江对岸兴隆沙的最东头。
而此时,渡口已没有了渡船。黄建生从渔民那儿好说歹说借了一艘小木船。茫茫江面上,孤灯一盏,在风浪中摇曳。小船上下颠簸,剧烈晃动,一段时间,黄建生只能趴在船舱内。
船驶至江中心,一个大浪打过来,小船呈90度倾斜,黄建生一下子被甩到了江水里。幸好他情急之下抓住了船上的一根尼龙绳,使尽全力爬进了船舱。当时他真想大哭一场,盼望着有个人来帮一下多好啊!可是除了黑暗、江水,什么都没有。
小船靠上兴隆沙码头时,已是晚上八点多,离报警人所在地还有二三十里路。顾不上拧干身上的泥水,黄建生快步向三通港奔去。一路上道路泥泞,黄建生不知道摔了多少跤。接近目的地还有5公里时,前面一片芦苇荡,再也看不见道路。黄建生只能脱了鞋,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前行,到达目的地时已是第二天凌晨3点。
当一身水、一身泥的黄建生出现在船户们面前时,哄闹的现场一片安静,剑拔弩张的船户们面面相觑。原来,两艘船发生碰撞,双方因赔偿问题发生争吵。了解了来龙去脉,黄建生让船户们坐下来,根据船损商讨赔偿数额。双方终于握手言和。
此时,天已大亮了。黄建生身上沾了泥水的衣裤已干透,变得硬邦邦的。看到黄建生要步行回码头,船户们说什么都不放人。“麻烦了你一晚上,咋能让你再走回去?”船户们一合计,专门开了一条船过来,把黄建生直接送到了离派出所最近的码头。下船时,船户们还硬塞了几条鱼给黄建生。中午,派出所食堂添了道好菜,黄建生说,这是他下水摸到的。
多年来,鳗鱼苗价格一路走俏,一些渔民不惜铤而走险,在长江从事非法捕捞。因此,启隆派出所经常接到打捞漂到江边尸体的指令,最多的一年要捞七、八具。黄建生永生难忘第一次处理尸体的经历。因没有经验,他在无任何防护措施的情况下,赤手空拳捞起尸体。而尸体经江水多日浸泡,已高度腐烂。接触尸体的一霎那,黄建生被生生吓了一跳,尸体发出的气味更是让人作呕。一连几天,他都吃不下饭,用肥皂洗了几十遍,手上还是感觉有股味。
2010年10月的一天,黄建生接到110指令称,江边发现一具尸体,他立即骑车前往。此时,正值芦苇生长旺盛期,两米高的芦苇密密麻麻长满了江岸。黄建生二话不说,脱下鞋子、衣裤,一路穿行。芦根在他脚上扎出了一道道血口子,蚊子似的小虫在他的身上留下了一片片红疙瘩。
终于到了江边,黄建生一眼就看到了漂在水面上的尸体,他先找了根树干打了个桩,用绳子把尸体固定在边上,再使劲将尸体拖到江滩上。在等待法医尸检的时候,黄建生开始对周边渔民进行走访。
“按照中国人的传统,寻找到尸体,才是使亡灵真正得到了安息。”黄建生说,得让亲人领回尸体,这也是对死者的尊重。一直走访到晚上11点多,一渔民反映,白天曾经看到过类似的人在江边转悠,好像是海门海永乡的人。黄建生连夜与海永乡派出所核对失踪人口信息,终于找到了尸体的亲属。
半夜回到家中,洗澡时,黄建生才发觉两只脚都在出血,脚底嵌进了数十根芦刺。妻子王桂兰心疼地捧着老黄的脚,用镊子一根根拔出。“老黄,你的手怎么抖成这样了。”灯光下,王桂兰惊叫了起来。黄建生看了一下不停抖动的右手,不以为然地说:“许是血压又高了吧,明天去配点药就好了。”
在妻子的几番坚持下,黄建生到医院进行了诊治,得到的结果却是晴天霹雳:他患上了帕金森综合症。这意味着在今后的几年内,黄建生的行走、说话机能都会逐步退化。妻子背着他暗暗抹泪,黄建生却跟个没事人一样。
2012年1月6日晚,寒冬腊月,启隆乡派出所又接到110指令称,江心发现一具尸体。黄建生和随行的同事找来一条小船,准备靠近打捞。但江风凛冽,尸体在水面上兜兜转转,黄建生心一横,抱起一把尼龙绳就跳入冰冷的江水中……
这两年,黄建生的身体大不如前,帕金森综合症引起的步态障碍、语言障碍等症状愈发明显。尽管如此,黄建生依然没有甩手,每天总是提前半小时上班。“所里人手少,事务多,况且岛上情况我最熟悉,做起工作来比别人顺手些。”黄建生说。
担心老黄摔倒,妻子王桂兰总是24小时陪护在他身边。今年征兵工作开始后,王桂兰就跟着老黄一起上班。老黄手抖不能写字,王桂兰就帮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填写表格。
启隆派出所向北1000米便是长江堤岸,顺流东望,绵长的江岸尽收眼底。
“居民靠江而居,一到台风季节,就深受其害。”启隆派出所所长施程骏介绍,由于地理位置特殊,防汛抗台最为吃紧,每逢赶上暴雨或台风天气,大家的心都会提到嗓子眼。
在启隆派出所,每个民警都要“身兼数职”,既是民警也是水警、交警。“海陆空都要管。”黄建生说。
每到打雷闪电的日子,也是黄建生妻子王桂兰最为担心的时候。在她的印象中,黄建生几次最危险的出警都是在雷雨交加的恶劣天气。
2011年夏,台风“梅花”入境前,为防不测,所里民警事先挨家挨户通知所有养殖户撤离。但就在当晚,所里还是接到紧急警情,在滩涂养殖区,还有10多名养殖户因故未能及时撤出。此时,长江堤岸已决堤数十米,风力达12级以上。
赶到现场后,民警用手电筒作灯光,发现10多人爬在一辆拖拉机上,四周江水越漫越高,养殖户处境十分危险。“我先下水,你们跟在我后面。”黄建生当即决定下水救人。他手拿竹竿,把绳子牵在身上,和同事们手挽着手,跳入水中。
由于整片养殖区都已被水淹没,分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鱼塘,黄建生每往前挪动一步就用竹竿往水里探一下深浅。离拖拉机的距离在慢慢缩短,30米,20米,15米,突然,黄建生身子一晃,脚下踩空,一下子钻进了鱼塘里。后面的民警奋力拉紧绳索,将老黄拉了上来。
从水中爬起来站稳,黄建生定了定神,脚步坚定地继续向前、向前……
这时,意外发生了。拖拉机上的最后一名养殖户缩在车箱一角,死活不肯下车。“什么都没有了,我还活着干嘛,我就在这儿呆着!”这个四十多岁的汉子放声大哭起来。此时江水已漫到了人的胸口,黄建生跳上拖拉机,拼尽全力将对方拽了下来。等黄建生和这名养殖户上岸时,拖拉机已被江水吞没。
事后有人送他一个绰号“黄大胆”,黄建生说:“其实我心里也怕得很,是这身警服给我壮了胆。”
还有一次,岛上一家窑厂发生火灾,堆放的稻柴瞬间燃起熊熊大火。在崇明支援的消防车赶到之前,黄建生和同事们先行前往灭火、疏散人群。烟火呛得人睁不开眼,危险一步步逼近,但没有一个人退缩,整整一夜。
第二天清晨,当黄建生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时,一夜没合眼的王桂兰忍不住哭出声来:“你疯了吗,命都不要了。”
9月12日5:30,天还没有亮。在离派出所不远的一个老旧小区内,黄建生夫妇已经起床。80平方米的小套间空间有些局促,王桂兰却很满足:“以前,我们住的房子只有15平方米,离派出所还有10里路呢。”
那时候,黄建生每天上下班都要骑上一小时的自行车。下雨天,都是泥路,更辛苦。这些艰辛在黄建生看来还不是最苦的,最苦的是心头的孤独。
上班即上岛,下班即离岛,经常一个人守在派出所,特别是到了晚上,岛上静得可怕,伸手不见五指,他能感觉到的只有风声、水声和虫叫声。每天“雀叫做到鬼叫,东方红做到国际歌”。黄建生解释:岛上农场每天早上开工时都会放《东方红》;晚上8点半,就会放《国际歌》表示休息。
如果仅仅是为了一个饭碗,黄建生在岛上或许早就坚持不住了。让他最终坚持下来的,是这身警服所代表的神圣。
“每当我处理好一件纠纷,救回一条人命,看到老百姓眼中的感激,心里真有一种特别幸福的感觉,觉得自己是一个有用的人!”这是黄建生对自己职业价值的初步认识。
于是,黄建生在小岛上一年一年地呆下来。迎来了7任所长,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同事。当年跟他同时进岛的3位同事,分别在坚持了几年后,都调回了北岸,只有老黄还在坚守。
“老黄其实有好几次调回市里的机会,但他都拒绝了,他的理由只有六个字:习惯了,舍不得!”所长施程骏介绍。
实际上,早在多年前,黄建生就将妻女一同接到了这座江心的寂寞小岛,并在这里扎下了根。当问起黄建生的妻子有没有后悔时,王桂兰说:“既然老黄这么决定,8匹马都拉不回。”
我直截了当地问黄建生,有没有想过离开小岛,到北岸上班。他认真地回答:“年轻时没有动过这个念头,如今更是不可能,我的根已经扎在了这里。”
这个老民警的话,句句都是从心窝里淌出来的。正是凭着这样一颗心,三十年来,黄建生硬生生靠双腿行走近2万余公里,磨坏了20多双鞋,走遍了小岛的每个地方,踏遍了启隆乡的每家每户。
去年黄建生生病住院那段日子,病房里前来看望的人流就没有断过。前来探望的除了亲友,都是曾经跟他打过交道的村民。花生、芋艿、番薯,各式农家土特产堆满了病房。出院后,黄建生一一回请,请客那天,来的村民坐了满满20桌。
“现在对我来说,家就是岛,岛就是家,就算退休了,我也要守在这里,直到去见马克思,要知道,我还是一名共产党员。”黄建生的语调有些深沉。
图为黄建生(中)和岛民聊天了解民情。(资料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