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有片芦苇荡
2018-08-17 09:02:40 来源:启东日报数字报 阅读数:1469

龚鹏飞

当年,我家老宅后面有条横河,那横河东接竖海河,西通红阳河贯穿整个小村。横河里有一片连绵交织的芦苇荡。我不知道芦苇荡已存在了多少年,只记得从我记事起,芦苇荡的芦苇都年年春天绿,秋天黄。芦苇荡承载我童年的美好时光,也珍藏我童年时代许多缤纷的故事。

阳春三月,柳絮飘飞,河滩上的芦苇从冻土里探出头来,尖尖的,嫩嫩的,绿绿的,为大地带来第一缕春的音讯。清清的河水摆脱了冷冬的禁锢,又开始欢快地流淌。“春江水暖鸭先知”四、五只芦花鸭找到了各自的伴侣,在粼粼的河面上相互依偎着。渐渐长高的芦苇,在春风中摇绿滴翠。孩子们采上宽嫩的芦叶做个芦笛,芦笛声声,悠悠扬扬,在河面上低旋,带着孩子的梦想一直传向远方。芦苇荡边上的草地冬去春来,长了一茬又一茬,绿了一回又一回,为农户家的猪、羊提供丰美的草源。放了晚学的孩子们常提着竹篮、拿着斜凿去河坡上挑草。绿草满篮后,孩子们就在庄稼地和芦苇荡之间玩起捉迷藏的游戏。麦梢泛黄之时,正是苇莺孵蛋的季节。太阳升起来,河水温温的。三两个小伙伴,分头向不同的方向寻进去。密密的芦苇,须双手分开,辟出一条路来,然后四下张望。走不多远,便发现在茂盛的芦苇丛中,有苇莺用水草和绒毛织成的鸟窝。将手伸进去,若是绒绒的一团,知是雏鸟,轻轻地掏出来,喂些小青虫后又将雏鸟放回鸟窝。花脸黑颈的野鸭歇息于芦荡深处,长有蒲草的水滩里会寻到野鸭下的蛋,捡回家放些葱花清炒就是一盆好菜。

夏令暑日,河面如镜,苇影婆娑,一簇簇芦苇和风舞蹈,如同一个个优秀的芭蕾舞演员,展示着高挑的身材和娴熟的技艺。霞光给那些自由的精灵涂上醒目的丹砂,清凌凌的河水闪烁着金色的细碎光点。偶尔有鱼儿跃出水面,“哗”的一声激起一片水花。声响惊起了岸边的翠鸟,“吱吱”地叫着,扑楞楞地连忙把翠蓝色的身影躲进芦苇丛。夏日午后,知了热得叫哑了嗓子,男孩们赤脚扛着“趟网”来到小河边,脱下短裤后“扑通扑通”扎下河去,河面上冒出了一个个嬉皮笑脸的小脑袋。一群“浪里白条”在水里扑动着泥鳅样的身子,或仰泳、或狗刨。嬉戏打闹够了,就游到芦苇丛中摸鲫鱼、趟龙虾。藏于洞中的蟛蜞耐不住闷热,纷纷爬到了苇秆顶端,只要将苇秆轻轻一摇,哗啦哗啦一阵响,蟛蜞们便成了网中之物。每年端午节之前,父亲总带着我在芦苇荡里摘上几扎芦苇叶,那时不知道为什么要把糯米包在芦叶里煮着吃,父亲只知道是为了纪念屈原,可就是说不清纪念屈原的道理。后来我在语文课上听老师讲解《楚辞》时才弄明白其中的原委,也弄明白芦叶里包裹的不仅是一种食品,更是一种文化,从粽叶里荡漾出来的不光是那淡淡的清香,还有着国学的味道。

秋意深浓,“遍地叶落送晚秋,芦花一夜成白头”连绵不断的芦花恣意怒放,飘浮在茂密的芦苇丛中,像是雾里一片透明的云,又像雨中一团迷蒙的雾。在长空雁叫的西风里,芦苇脱下曾经翠绿的衣裳,用它似云似雾的白絮、精瘦的筋骨、苍黄的躯干,把黄昏的暮霭、远处的炊烟、劳动的薄影裹在灿烂的微笑中。八月的故乡多台风,狂风暴雨铺天盖地扑向芦苇荡。那些躲在苇丛的雀鸟惊叫着窜了出来,没魂似在芦苇荡里东碰西撞。刹那间,芦苇被摧残得变成另外一个模样——黄绿的枝叶被撕裂,随着呼啸的狂风在空中旋转;粗壮的茎杆的被吹折,横七竖八地倒在泥泞中。狂风中的芦苇千百次俯下身躯,又千百次挣扎着站起来。狂风稍停,洪水刚退,它们仍似铜墙铁壁屹立在河坡。不屈的芦苇,是启海人精神的图腾,带给人们的是坚持与坚强,全村男女众志成城,风里雨里,泥里水里,连续奋战,疏通泯沟涵管,清理农田积水,加固河岸堤坝。“八月黄金满地铺,龙王不敢上岸坡,岸坡有了青芦苇,胜似钢筋和铁骨”一株株坚忍屹立在沙地上的芦苇,集群而生,聚众而长。有着柔软而坚韧的躯体,而隐藏在这种柔弱之下,却是坚忍不拔和刚强不屈的品格。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是冬季里最令人动容的一抹风景。一夜北风紧,遍地裹浓霜。霜雪染头的芦苇毅然决然挺立着旗帜似的枝叶,向人们昭示着它的成熟。在呼啸的北风里,成熟的芦苇被乡亲们锋利的镰刀砍倒。初冬的阳光柔柔地照着河面,将乡亲们抡着镰刀的手臂与曲成弓形的脊梁勾勒得充满张力并富有温情,这幅《农人割苇图》牢牢定格在我的记忆里。村庄的人们来来往往,他们是芦苇的相知,熟稔芦苇的用处。粗壮挺直的芦苇捆扎好,留作家里造房用或造纸厂上门来收购。中等的芦苇经乡亲们的双手编织成晒粮的芦菲、晒棉的帘子、囤谷的篆条、扫场的簸箕、捕鱼的鱼篓、孩子的风筝以及盖屋的“芦芭瓦便”、灶边的“隔柴笆墙”、打铺的“芦芭门床”,次一等的芦苇用来搭瓜棚、竖篱笆。农家的灶膛里,芦梢最先燃烧,也烧得最旺。热气腾腾的白菜汤,香味诱人的玉米粥,温暖着乡亲们度过一个又一个的寒冬。“芦花白,芦花美,芦絮漫天飞”,母亲采来大把大把的芦花,扎成扫帚,倚放在屋檐下,顺手可取。昏黄的油灯下,母亲为我们编织芦花靴,纵横交错的经纬里,织进了深沉的母爱。下雪的日子,我们脱下棉鞋,换上芦花靴,即使滴水成冰的天气也不感到缩手冻脚。当年在车站码头,常见提着竹篮、戴着草帽卖芦根的老农人,化上几分钱,芦根就可吃个痛快。邻家阿婆,将芦根洗净,在小孙子肺热上火时熬碗汤汁,哄他喝下,还念叨着“春饮芦根水,夏用绿豆汤,百病不生更健康”。

“根植江湖浅水中,秋枯春发一丛丛。临风摇曳婀娜姿,质朴无华野趣浓。”故乡的芦苇荡,染尽岁月的风霜,镌刻历史的沧桑,曾经令人心旷神怡的芦苇荡成为了过去的壮美。唯有这濒临干涸的横河,还记得洁净的蓝天、碧绿的水草、肥美的鱼虾、清脆的鸟鸣、青青的芦苇和戏水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