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乡有春色
2018-04-20 08:59:29 来源:启东日报数字报 阅读数:1462

如木安然

早春时节,有风等在路口。等我的,还有两位文友。树影透过车窗在手背上纹绣着莫名的图案,仿佛某种稍纵即逝的秘语,一层又一层褪却我的雀跃与急躁,告诉我此行本为悠游而来,何须匆忙赶路。车速自然就慢了下来。蚕豆、豌豆、小麦……那些童年里熟悉的农作物,一个一个在视野中有了不同的景深,深深浅浅地绿着,间中坦露着道道田埂。

以为要一拐再拐的路,没想到很快就在车头前打住。

曾经的港口,早已不见舟楫往来不闻渔声欸乃。只一道平阔水面通南指北,映着一道长长的蓝天。水天之间,无遮无拦,肝胆相照。一桥跨水而过,将河道拦腰一束,就是一句叫做“腰若流纨素”的旧诗。桥面铺水泥,桥栏刷白漆,空阔胸怀向天一张,落满细密微凉的阳光。

桥面异常宽阔,任性停车桥侧也不必担心阻碍通行。车门关上的一霎居然能激起一团闷哼回响。除此,似乎并没有留下任何此处曾经作为港口的遗迹。四周田舍寥落,水泥路修得齐整,守着乡间惯有的落寞。那些在城市里杂沓的脚步偶尔都会想起这些水泥路下埋着的童年和童年里深深浅浅的足迹。

有风扑面而来。带着水的清洁气味,摇摇晃晃穿过各种绿色叶片,用耳语给我们描述春讯。于是鼻尖漾起青草香。我们以为的远离乡土,千丝万缕地浮现。

在小城里兜兜转转,凑不足一小时车程。但各种关系、欲望、利害,在角角落落牵牵绊绊,时间溶解得仓促而无情。梦里不知身是客,在某次堵车时,抬头看见飞鸟盘旋在楼顶。鸟飞远了,手刹还没有放下。车外,喇叭吵成一片。车里,心思乱成一团。老屋、老树、老狗……所有老家什都在念想里刷新面目,在一鳞半爪的模糊印象里载沉载浮。

然而所有的怀想都只能是怀想了。春分一过,瘠薄的乡思就如同这水边的芦苇一样直挺挺滋蔓得五脏六腑都蠢蠢欲动。

和芦苇并肩而立的是一排水泥石栏。横栏尽毁,唯余根根半人高的石柱临水而立。当年用的好砂石,水泡不酥风吹不化,粗砺倔强地标记着无迹可标的水界。一如人们远离村庄,却难以忘怀村头老柳的繁春。

循石柱下行,还有秘密遗落在桥下。绕过种满油菜的桥堍,两座桥墩形如一对背向的圆括弧守在两岸。块块巨石被镶砌成平整的弧面,填缝的水泥串联成回旋的缠枝花纹,仿佛放大版的漏窗,漏出石头的肌纹。石头的年代和来历一样难以考据。赭红块面上结着水垢苔痕,波光荡漾在上面勾画着金色花纹。

水光掠过,照亮桥影深处的一串数字,应是当年的水位标尺无疑。只是今时今日,水深水浅已不必牵心挂肚。这些旧痕被隐藏在桥面之下,知道的人习以为常不以为意,不知道的人匆匆而过无从挂怀。若不是地名的奇特,我们也不会特意驱车来此。

灯杆港——灯杆在本地应该不算得常见的物事,约摸是落地高灯或者路灯才合用。(在旧时,前者多为富者所用农家未见,后者则于今常见于时未见。)若放宽一点标准,元宵节“照田财”所用的火把,倒勉强可算一支并不那么合格的灯杆——然而以那根粗短木棍为喻,实在有点对不住印象中灯杆应有的高挑窈窕。

我猜测多半是当年船行港闸,此地树以高杆悬以明灯为标识而得名。而同行文友说起此地有长杆挑灯响应起义的传闻。那些黑暗、血腥、挣扎的历史片段,就这样在高天远地的风口,像白鸽子一样扑腾在我们的胸口。

四野荠麦青青,并没有废池乔木的痕迹。无论曾经怎样风华,或者多少喧哗,时间都有本事叫它们哑口无言。留下无限遐想,或者一地碎渣。

传闻无有考据,我选择相信它的太平安逸。我对它的前尘一无所知,但并不妨碍我在它的静穆中辨识儿时乡村的恬静和悠远。如同即便对樱梅桃杏的认知一团模糊,也不会妨碍我对春暖花开具体而微的体认。

水分海启地界,桥通两岸人家。疏疏落落几间瓦房守在桥堍两端。一只黄出犬钻草丛,顶着一头露水向我们斜觑几眼。施施然走进树影深处。树下小院,关着太多年深日久的杂物,门楣架着生锈的铁字,中间那个“局”字胯下一“口”已不知所踪。那排铁字便对着一骑绝尘的村路张口结舌。

站在桥头,不自觉念起桥栏上的名字,三个字,一级一级打开下颚,舌尖有些微甜意弥漫,仿佛记忆深处吸吮过的一串红花蕊,似有若无,幽微难寻。